当时只道是寻常

陵园空寥不见人，也不闻人语响，我捧一盆新插的鲜花，来看我的父母。

陵园大，似江南园林风格，几处亭台楼榭，翘檐粉墙，阳光斜照，半明半暗。浅河流过石桥，汩汩而去。柳丝搭在桥上，像素手纤指，抚摸白色雕纹，一下，一下，柳应该是念亲柳。走过石桥，再走过长林矮柏。夹竹桃一人多高，花如白绒穗，走过风吹飒飒，明明像说话，转过头看看，却又安静了。墓碑立于花木之中，高一片，低一片，最小的墓碑是石砖，一排一排埋入青草中。

上次来这里是3年前爸爸离世时。很多话，说不出口。我想，和天上的人对话，看不见，听不到，触不着，只能感觉。

拿毛巾擦去墓碑上的尘土，放上盆花。这是我期望的形式，这是苏轼说的“明月夜，短松冈”，只有飞云斜风，只有花木流水，只有我和我的爹娘。

我用手摸妈的脸，她眉眼光彩四溢，妈总是这样，看到她的孩子时，兴致勃勃翩然而至。2002年回来，她像过去一样带我逛街，走着走着人突然蹲下，一手按着胸口脸色乌黄，一手摇摇叫我别慌，拿出药丸咽下，闭上眼睛大口呼气。我扶着她不敢说话，她的脸色变得也快，阴云疾去，快雨过隙，像转晴的太阳，又润泽舒朗起来，心情还是大好，要带我去一个酸奶特别好吃的地方。我不同意，坚持送她回家。她起身往前走，走几步停下，转过身对我伸出手。阳光似水澹澹，漾着她的白纱巾，风吹光动，纱巾像一层岚气，飘一下是浅红，再飘一下是橘黄，我有些恍惚，好像回到儿时，站着不动，等她走回来牵我的手，她不回来我永远不动脚，她回来我满心欢喜跟她走，这次又是，跟着她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小店。

她提起上世纪90年代初我回家过春节，有一年我先生从市场买回一对兔子，它们在门前探头探脑。全家人惊后大笑，笑过都吵着把兔子送回去，妈不让。妈拿两根胡萝卜放兔子前面，她要养着。后来那对兔子失踪了，我家那时有个小院子，院子的小菜园留下几处兔子挖的坑。“怎么都走了？兔子也呆不长，那些坑不要填，也许它们哪天会回来，带一窝小兔子。”妈的声音很伤感，“什么时候你们再一起回来过春节啊，都回来！走那么远，春节再也不是过去的春节了”。

我向她许诺，却没有陪她过春节。又回去时，她看我一眼就此别过，驾鹤西去了。那年挽着她的胳膊穿街走巷，“当时只道是寻常”。

墓碑上，爸爸神采饱满，像是兴致就要来了，说古，谈今，茶一杯，酒一盅。记不得有多少个下午，直说到月移花影动，他不想停，我不愿走。窗外是一棵妈妈种的石榴树，春风渐暖，枝条初盛，他目不转睛看着石榴树，没有了种花人，以后的日子便是与这树为伴了。

走进父母曾经的房间，石榴树在窗头舞风絮语，小侄女伏案习画，画上好像有石榴花，再看看，是花的影子，从窗格伸进来，灿灿一纸。这间屋子物改人非了。我环顾四周问侄女：你记得爷爷吗？三年前她4岁，4岁的孩子对身边突然消失的生命有多少记忆？她用力点点头：记得。那你给我说，爷爷叫你什么名字？娇娇，她大声回答。我的泪就下来了。我不知道他可曾数花，数着那满树的花朵一瓣一瓣坠落，每落一瓣，就是走近妈妈一步。要不，怎么隐瞒病痛，坚决不治？现在，终于和妈妈日夜厮守了。

我坐在台阶上，和爸妈说话，小河悄然无息，睡莲浮在河面，一动不动，叶子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