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之光
赤壁的地形图很奇特,有人说它酷似月宫中的玉免,也有人说它状如下山的羔羊,而我觉得它更象一头奋蹄飞奔的黄牛!每当我看到这头可爱的‘黄牛’,我的目光总是更多地凝聚在它的腹部与头颅:前者是一碧万顷的陆水湖;后者则是飞抵大江的柳山山脉。如果说前者象征着孕育与摇篮,那么,后者则象征着精神和力量!真有点机缘巧合,这两种象征意味,竟十分吻合我的人生经历,因为我的故乡,就分别处在这两个地方。
是的,我是移民。第一故乡在陆水湖,第二故乡在柳山。
尽管我的第一故乡早已淹没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中,我却还能清晰地描述出它的概貌:那是陆水河畔一个叫做焦滩魏家的村落。全村十几户住在一座庄园里,这座园是魏姓家族祖上的产业,几十间房子连成一片,其中有六个天井,七八间厅堂,这些天井厅堂,通过横横竖竖的走廊通道,错落衔接,浑然一体。可见我的祖上也算个富贵之家,大约在鸦片战争前后,祖上开始败落,究其原因,也许与祖上某个纨绔子弟吸食鸦片有关。到了民国年代,这些房屋便纷纷更属寻常百姓。庆幸的是,我家也有一套两重堂的房子。由上下正房、厨房、东西厢房及耳房组成。这套房子在整座庄园的东面,因此便有一扇东开的大门,门框由条状青石砌成,框上两角,各有一只镂雕的小石狮。大门两侧,还有两个溜光圆滑的青石礅。门前左侧是一大片菜园,菜园边上种有两颗枣树和四五树桃李。
我的父母是陆水河的船工,早年一直帮人驾船,他们就是用架船挣来的血汗钱,置下了这套房产家业,从而得以生养我家弟兄姊妹八人。
据说魏姓家族有四十八庄,焦滩魏家便是其中一庄。不过我所知道的魏姓庄园,在陆水河沿岸确实有七八处,其建筑结构和居住环境大体相近。
焦滩魏家南临陆水,北倚青山,居民多以农耕竹木为业。因此,除了每年的栽田割谷,就是上山采伐竹木,然后将这些竹木扎成排,通过陆水河道运销外地。农闲时也打打纸牌麻将,唱唱山歌,讲讲故事。
最有趣的事,当属上山赶猎和下河捕鱼。那时村里有好几杆猎枪,也就是土铳,叔伯爷们唤上几只猎狗,围住某座有野兽出没的山头,由一人领着猎狗巡山吆喝,以此惊动野兽,从而让蹲守要道的人伺机射杀。所获猎物,见者有份,甚至连未能参与的人家也能分得一羹。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陆水两岸的人家,可谓山水通吃。水道的黄金价值不言而喻,除了其运输作用外,最好“吃”的当属鱼类产品。当初的捕捞工具还很落后,根本没有丝网,撒网也只有专事打鱼的人家才有,普通人家多用鱼叉捕鱼。因为水清鱼快,白天自然叉不着,只能先在浅滩处插上竹篱,等到晚上,用火把照明捕捞才有效。那是我见过最原始也是最大的火把,长达上十米,通体用干竹桠扎成,点燃后就象一条喷火的长龙,将停歇在竹篱下的鱼儿照得一清二楚,持叉者挥叉而下,一叉一个准。所以,大凡勤快一点的人家,一年四季,餐桌上总有野味鱼虾下饭。
至于孩子们的快乐,同样离不开山水。那时,魏家庄园如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也就五六个,每逢金秋时节,我们总是相伴去附近的山上去采摘野果,如果谁家的孩子回家后不想吃饭,那一定是吃野果子给撑的。当知鸟唱响盛夏,我们常常避开大人,一丝不挂地躲在河边打水仗,扎猛子,累了,便在浅滩处抓鱼摸蟹。虽然玩耍过后小屁股总要落下家长警告的巴掌印,也觉得没啥委屈,睡一觉就忘了,第二天乘父母不注意,照样开溜下河。大人们的巴掌无法阻挡我们的快乐,我们甚至认为:享受快乐就该付出一点点疼痛,这并不吃亏。少年时代这些危险而剌激的戏耍,直到成年后才感到后怕。奇怪的是,我们那一拨孩子,甚至上溯至父辈,除了因病灾去世的外,几乎无人罹于水难。我深信,正是陆水河的眷顾和护佑,我们这些孩子,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
我之所以陈述这些,并非只是絮叨魏家庄园的故事,其实,陆水库区移民的产业根基,兴衰荣枯,可以说与魏家庄园一脉相承。这条根脉就是陆水河。正是陆水河,沿河两岸的百姓才有了生命之源,同时,也是她快乐了我的童年和乡村。我怎能不为之庆幸?我怎能不为之感恩?我又怎能不为之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啊!
一九六七年暮春时节,霪雨霏霏,老天似乎有意营造惜别的气氛,此时,库区开始了移民。许是孩子向往新奇的天性,我根本感觉不出离别的忧伤,倒是充满了激动与期盼。我一直在想:赤壁古战场是个什么样子?柳山有多高、多大?还有我的新家,还有学校,肯定比老家的强一百倍吧?不然,我们搬过去干什么?
那时,我的梦想真是满天飞翔,从来不惧山高水深,甚至没有疲倦的时候。搬家的船只还未启航,我的心早已飞往百里开外的柳山。
当装满家什的木船离岸出发时,我不明白母亲的眼里为何储满泪水?也不明白一向乐观的父亲为何一脸严峻?随行的大哥大姐似乎觉察到什么,他们也跟着默默无语,我只好和家里的黑狗逗乐子。
我记得那条狗叫前进,是二哥给取的名字。前进和我最亲近,平常总是乐意同我玩耍,这回似乎有些异常,它一会儿跑向船头,一会儿跑到船尾,真不知道它想干什么?我赶紧搂住它,这才发现,这家伙竟然瑟瑟发抖,目光里甚至透着恐惧与迷茫。这是为什么呢?现在的我当然可以给出答案:这叫不舍。这种不舍甚至连我家的黑狗都知道。可我当时真的没想到,甚至根本没想。我不知道其他的孩子是不是这样?也许,正如父母所说,我真的是个迟熟的孩子。
现在想想,挥别故土家园,舍弃身边熟悉的一切,从此远走他乡,异地而居,这对于拖儿带女的父母,是个多么艰艰难的抉择啊!人常说舍得舍得,只有先舍弃,才能后得到。相比之下,舍,也许并不难,因为舍多舍少自己知道,而要得到的却是个未知数。所谓难得,难就难在前途未卜。如果把每个家庭比作一棵大树,如今却要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移往他乡异地再行栽种,而且,其拔掘与栽种的方式,又极其原始与简陋,想想这棵大树的命运吧?就算大树能够成活,其枝叶还能是原貌吗?谁也不敢保证啊!没错,大树的枝叶就是各家的儿女子孙,为人父母者,怎能不牵肠挂肚?又怎能不忧心重重?
民间有句俗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陆水的移民百姓,确实没有辜负母亲河的哺育,他们的襟怀亦如陆水一般质朴坦荡。面对祖传的基业,面对脚下亲如肌肤的土地,面对自己毕生的经营将要付诸碧波的时候,我相信所有的移民和我的父母一样,他们除了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之外,说的最多的只有一句话:听政府的,没错!寥寥数言,轻轻一语,包含了多大的勇气与担当啊!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这就是陆水河的子民!是的,王左断臂是一种勇气,苏武牧羊是一种精神,比起古代这些壮士英杰,陆水移民怕也毫不逊色!更可敬的,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表现与做派,而是千万之众的乾坤大挪移,惊世骇俗的大义举,能不壮哉!
当然,移民工程的顺利进行,一方面与政府顺附民意的决策,和稳妥的组织实施密不可分,另一个方面也体现了库区百姓不安于现状,对理想生活的更高追求。如今,柳山已成为为全市新农村的典型代表,这也是对当初政府的决策,对移民的胆识与进取精神的最好印证和回报。
只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又出人意料。
搬家的船只抵达县城后,正好有辆大轮子的机动车从那里开往柳山,大家管那车子叫铁牛。听说这家伙比木船行驶快得多,正好车上又有我认识的大人,于是赶紧爬了上去。我双手紧紧抓住拖斗边沿,昂首直立,目视前方,呼吸着暮春的凉风和铁牛喷吐的油烟,在泥泞不堪而又坑坑洼洼的路上,好奇而又兴奋地颠簸了整整四个小时。在抵达柳山的时候,我的小蛮腰犹如嵌进了木楔一般酸痛,好在满眼的新奇立马抵消了这种感觉。
新家是三间平房,下半截是用小红砖砌的,上半截用的是土坯砖,每间房子大约十来平米,而且各家的新房全都一个样。简是简了点儿,陋是陋了点儿,这没关系,因为它一幢连着一幢,一家挨着一家,象一个个放大了的火柴盒子,整齐有序地排放在柳山脚下,显得格外热闹和有气势!更让我振奋的是,站在柳山山头一望,眼前竟是一马平川,简直可用无边无际来形容,多么辽阔,多么壮丽啊!对了,还有高高的防洪大堤,还有隆隆的拖拉机声,还有那一排排“火柴盒子”上飘荡的袅袅饮烟……十二岁的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憾、所陶醉!这就是当初我眼里的新家,这就是四十年前的柳山。
陌生而又新奇的感觉持续不到十天,我终于触到了新家的软肋:且不说出门一脚黄泥,进门一身尘土,最不方便的当属烧柴用水。柳山是湖区,没有老家那种干柴,生火做饭只能用草,那种草料放进炉灶眨眼就烧过了,一点熬劲也没有,弄不好还会燎烧头发眉毛。那时候没有自来水,生活用水只能就地挖坑汲取,可想而知,从湖泥里渗出来的水,哪里比得上老家的山泉呢?这时我才隐隐感到:新鲜的背后竟有如此多的麻烦。
这些对父母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着急的是孩子不能读书上学。刚刚开发的柳山湖,百业待举,教育设施还没有影子。父母虽然是文盲,对此却格外在意。母亲特地请人为我算了一卦,说我是块读书的料,耽误不得。为此,她想方设法,让我在老赤壁公社石头口小学去读书。当我突然置身于一群陌生孩子之间,真有些不知所措。这所学校的孩子全都是江北口音,与纯粹的蒲圻方言相差甚远,他们基本上不叫我的名字,开口闭口喊我山古佬,有次把我叫毛了,我竟在课堂上和同学打了一架,好在老师还算公道,将那位同学狠狠训了一顿。此后同学们收敛了许多,开始叫我的姓名。江北佬与山古老有了交流,紧张的同学关系也渐趋缓和。这一架没白打,让我内向的性格有了较大的改观。其实,整个移民与老赤壁人相处也有类似的过程,在相互沟通与交流中,逐渐消除了偏见与矛盾,胸怀气度亲和了许多。
我在石头口读了半年书,柳山终于有了自己的学校。这时候的柳山移民,已全力投入新家园的建设,他们成了不穿军装的战士,无论风霜雪雨,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不是学生,一律奋战在生产一线。为了节省时间,午饭多是在工地上对付。那些日子,柳山脚下的“火柴盒子”几乎空无一人,白天难见有饮烟。就连过年过节,也大都如此。这种艰苦卓绝的战斗情境,直到我中学毕业,依然不减。这期间,我一边读书,一边分担起家务。放牛,砍柴,打猪草,是我必须完成的课外作业。有时候也下湖捕鱼捞虾,挖藕采莲,这已不单是兴趣使然的儿戏,更是为了贴补改善家庭生活。
由于水利工程刚起步,无法保障排涝抗旱,湖区农田连年受灾,基本口粮大量缩水。许多人家开始吃糠咽菜,我家人多粮少,更是艰难。为此,母亲只好常去湖里挖藕,尽可能地填饱孩子们的肚皮。有次她饿着肚子去挖藕,力不从心,竟失足掉进深水泥潭,差点被淹死,幸亏我及时赶到,母子合力挣扎,才算捡回性命。
柳山湖是血吸虫病重疫区,水中的尾蚴犹如看不见的魔鬼,随时可能钻进下水者的毛孔。挖藕摸鱼,免不了和疫水打交道,不久,我和母亲全都感染上血吸虫病,母子双双住进了就近的血防站。母亲一边吃药打针,一边照料我,抽空还要去料理家务。当时的主治药品还在试用阶段,甚至自行熬制。尤其是口服液剂特别难喝,几乎和毒药差不多,又苦又腥。更可怕的还有不少副作用,轻者让人记忆衰退,重者可以致命。也许我年少抗力差,每次服药后头晕目眩,昏睡难醒。有次昏睡超过了极限,急得母亲直哭,好在醒过来了,见母亲泪流满面,我装着不在意地安慰母亲,要他别担心。可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抽泣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我清楚,母亲既害怕我出危险,又怕治不好病,还怕这药坏了我的脑筋,把我变成个二傻子。她可是一心指望我读书成材啊,脑筋坏了还怎么读?
此后,母亲更是小心照料,尽管她也在治疗期间,却总是拖着虚弱的身子,为我忙前忙后,几乎寸步不离。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积极配合治疗,就算是为了母亲,我也要把这一关挺过去。老天保佑,半个月后,母子俩总算平安出院。
应该说,我们母子还是幸运的。和我们同时住院的一位婶婶,就没能闯过这道关,在最后一次用药后,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位婶婶就住在我们家邻近,刚过四十岁,她的丈夫和儿女抚尸痛哭过后,用板车将其拖回家,用旧楼板钉了个匣子当棺材,草草埋葬。自始至终,他们没有抱怨谁,也没有找政府和医院索要什么赔款。第二天,她的一双儿女挥着热泪依然上了工地。这天,工地广播反复播放李铁梅继承先烈遗志的唱段,据说不少人听得直掉眼泪。我想,这眼泪不光为李铁梅,更可能是为邻家婶婶和她的儿女。
面对穷困、疾病、甚至是死亡的威胁,柳山移民没有退缩,他们深知: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唯有坚定不移地奋斗,才有可能改变现状,开创幸福的未来。
经历过这些,我这个懵懂少年似乎长大了。至少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不断进取的决心。那年,我加入了共青团,是柳山中学有史以来的第一批团员,还当了斑干部。升入高中直至毕业,一直是学校团总支委员。这些名头尽管不值一提,但它是我生命之树最初的花朵。我始终不曾忘怀,催开这些花朵并精心加以呵护的园丁,他们就是柳山中学当年的老师。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许多高级知识分子被当作臭老九赶往乡下,也许是因祸得福吧,我们这些山里娃有幸遇上了最好的老师。当年的柳山中学刚建校,名不见经传,学校设施是全县最差的,师资力量却不一般,他们之中,有武大复旦毕业的学者,也有华师出来的高才生,甚至还有黄埔军校经历的老人。留给我印想最深的,当属我的班主任李正明老师。
李老师是什么学位我不知道,只听说他是省教委某科室的研究员。他精通英语、国语,流利的普通话堪比当今央视主持人。文艺素养也很出众,不仅会唱歌唱戏,而且拉得一手好京胡。有一次他的夫人来校探亲,夫妻俩坐在小小斗室的床头边,一个唱,一个拉,其情其状,至今仍鲜活在我脑海里。他既是学业的师长,也是为人处事的楷模。记得有次晚间自习,一位同学摸黑去上厕所,慌慌急急撒了一泡尿,完后感觉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李老师蹲在面前,可想而知,那泡尿撒在什么地方。这小子吓得掉头便跑,李老师这才喊道:别跑别跑,小心摔着!后来这位同学总算明白:李老师当时不出声,就因为怕吓着他。
这就是我们当年的老师,宽厚的师德,慈父的情怀,智慧的点化,让我受用终生!
岁月悠悠,沧海桑田。如今,我的两个故乡全都没有了昔日的身影。前者已是高峡平湖,碧波万顷,成为赤壁旅游业水产业的支柱,也是鄂南最美最大的生态旅游湖泊。随着科学的开发利用,它将在在世人眼里,显现出更加迷人夺目的光彩。后者也不是当年的柳山:科学有序的农业布局,旱涝保收的水利系统,花园式的居民小区,便利畅通的交通条件,自由散放的欢声笑语……其实,这些词语还不足以描绘当下的柳山,我甚至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某些城里人,如果你想去见识柳山,千万别把什么电脑网络,手机视频,当作前卫的玩意儿显摆,这些东西,在柳山后生仔手里,早已玩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
有次我到柳山去做客,主家门前停了一大排轿车,我以为是城里客人的,一问才知道,这都是附近乡亲们的私家车,其中也有我乡下堂弟和侄儿的座骑。我不无羡慕地拍了拍车子,啧啧称道:如今你们真是大发了!堂弟有些羞涩地搓了搓手说:哪里哪里,要说发你才算发了。我说老弟你别笑话我,我可是一介穷酸,别说轿车,连自行车也没有。堂弟笑道:谁不知道,你又写书,又发作品,那是可以流传的东西,比小车子更有价值!堂弟的话尽管有些恭维的意思,但不难看出他们的精神追求和并非庸碌的价值观念。
是啊,老家变了,柳山变了,不仅仅是物质地貌的变迁,更可贵的是人们精神观念的跨越与飞跃!
我常常感叹:焦滩魏家那座庄园至少有两百年历史吧?这期间,我的祖上前辈们不可能没下力去经营它,可直至移民,魏家庄园几乎还是原貌。而柳山就更有年代了,三国的时期就有人居住,历经两千年,依然是一片荒湖。可就在最近不到半个世纪,这一切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是谁的力量?这是谁的能耐?不是神仙,不是皇帝,不是孔明祭来的东风与周郎妙计的合谋,也不是我们祖上显灵。这一切源自人民的力量,源自共产党领导下的共和国!
祝福你,我的柳山移民!
祝福你,我的父老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