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江南鲥鱼美
《金瓶梅》真是一部奇书,尽见人间世态。其第三十四回讲到西门庆买官上任后,有一天特意留应伯爵喝酒,一边让家人把“糟鲥鱼”蒸上来,一边“顺口”聊这鲥鱼来历,留下一段文字颇可玩味。
原来御用砖厂刘太监因事托付西门庆,送来“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让西门庆颇为受用。他留应伯爵喝酒品鲥,本意便是显摆。那专业帮闲的应伯爵何等眼色,立即脱口而出一百多字,把西门庆先前送他的两条鲥鱼处理妥帖:一条送家兄,一条劈开一半给女儿,剩下半条切成小段留着早晚下饭,“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文字如此周到,乃是以鲥鱼之贵重,映照西门的春风得意与伯爵的高端马屁。
鲥鱼确是唇舌之间奢侈妙物,其肉细味鲜自古知名。最早就有传说中的东汉名士严子陵,以难舍江南鲥鱼为由,婉拒光武帝入仕之召。其实世间鲥鱼品类不少,与海相连之江河湖泊多有出产,但文人食客仍以长江鲥为冠、而长江鲥又以镇江鲥为美。《红楼梦》庚辰本夹批里,评点者感慨某段文字描述细腻,有似“三月于镇江江上啖出网之鲜鲥矣”,可知镇江鲥鱼之出名。
应当澄清的是,农历三月啖鲥嫌太早,五月端午才相宜。《本草纲目》记载,鲥鱼“初夏时有,余月则无”。端午之前,鲥鱼自海溯江洄游产卵,初入长江肉质最好,产卵之后即顺流归海,味道便差之千里。正如应伯爵说的,“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看来做帮闲并不容易,得像应伯爵这样知识广泛,才能应对自如——西门庆结拜兄弟有十个,只有应伯爵得到两条糟鲥鱼,足见其马屁功底出众。
江鲜海鲜,贵在一个鲜字。鲥鱼习性是触网便不再动弹,且性子暴躁、离水即死,貌似自惜鱼鳞,美食家苏东坡称之为“惜鳞鱼”。故野生鲜鲥只应江畔才有,明清时期则“千钱一尾”。这些年长江禁渔,市面上只有养殖江鲥,身价依旧不菲。所以前面刘太监送礼,一出手四十斤糟鲥鱼,绝对诚意感人,难怪西门庆大有显摆的欲望。
很多文人都体验了鲥鱼鲜美。宋人王琪先后在镇江、杭州等地为官,到的都是江南名城,尝的都是江南特产。他曾写“青杏黄梅朱阁上,鲥鱼苦笋玉盘中,酩酊任愁攻”,看来仕在江南很有口福。王琪办过一件文史留名的事,就是拿出个人收藏的《杜工部集》刻印出售,这是后世一切杜甫诗集之祖。而他之所以干这事,是因为修建官衙欠债千缗,只好刊书还钱——却不知那些鲥鱼苦笋加美酒,是不是他债务的一部分。
还有诗人贺铸也多次以鲥鱼入诗。比如一首《食鲥鱼》写道,“上钩一尾夸先得,下箸千钱忍弃余”,价值千钱当然光盘行动。又有一曲《杨柳枝》曾写,“苦笋鲥鱼乡味美,梦江南”。宋人贺铸据说是唐代贺知章之后,生于河南卫辉,不知是否因为鲥鱼美味的缘故,这个北方人不仅“梦江南”,而且晚年索性定居江南。
鲥鱼的烹法,王琪、贺铸点到了竹笋绝配。苏东坡说得更细,“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西门庆吃的是糟鲥鱼?原因很简单,鲥鱼离水即死,除非如土豪盐商一般候在焦山之下、江船之上,坐等渔民网鱼下锅,否则哪来正宗鲜鲥?就是皇帝也吃不到啊。若从镇江远送山东清河给西门庆,那是非得糟腌不可。
要说皇帝也吃不到鲜鲥,可能有一点夸张。比如明朝朱元璋立下规矩,每年向宗庙进献鲥鱼,那时他在南京,刚出水的镇江鲜鲥应可尝到。但朱棣迁都北京以后,鲥鱼自然无法活着进京。万历名臣于慎行曾言,“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赐比群卿恩已重,颁随元老遇犹难”。虽然不是活鲥,但漕运进京、冰块冷藏,绝对是珍馐难得、皇恩浩荡啊。于老师的诗题叫做《赐鲜鲥鱼》,似乎是宫廷特供很鲜很鲜的鱼——毕竟是御赐嘛。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差了很大距离。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彼时鲜鲥先在南京孝陵供奉,之后船运进京供太庙“荐新”。虽以冰块保鲜且日夜兼程,可毕竟耗时一个半月,结果“臭秽不可向迩”,沈老师跟船“几欲呕死”,放在今天恐怕要被有关部门查没。到了京城只能“洗刷进充玉食”,供奉太庙之后再用作御膳食材,或赐给于慎行等文武百官,“侈为珍味,然实不堪下箸”。
最搞笑的是有位权势太监到了南方,吃饭时训斥厨子为何备宴不用鲜鲥。厨师听得糊涂,说最近每天都有供应。太监让拿来瞧瞧,结果惊讶地说:“外形倒是很像,‘但何以不臭腐耶’?”我们可别嘲笑人家,毕竟水路船慢,非人力可为。实际上那些运鱼冰船沿途骚扰民众,天长日久上下皆知,弘治皇帝还曾想废除鲜鲥进贡,但祖宗定下的规矩谁敢动?改革真难呐。
由此想来,鲜鲥难以保存,糟腌之后才能你送我、我送他,慢慢享用慢慢拉拢。刘太监那批糟鲥鱼应该就是如此,比照“御赐鲜鲥”,自然更显品质珍稀。所以西门庆必须从情重礼更重的四十斤里慷慨拨出两条,不动声色却满腔得意地送给应伯爵,而应伯爵必得心有灵犀,真诚恳切且不失尊严体面地高声奉承着:“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说的一点不错啊,朝廷吃的都带着浓浓的臭鳜鱼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