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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闲处

作者: 王春鸣2023/06/19情感短文

“你周末在家吗?”

“不在,我去钓鱼。”

“今天妈妈有菜吗?”

“有。我野河里钓的鲫鱼。”

“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没有,和朋友约了去夜钓……”

以上,是我和弟弟的日常对话。明明市场上很便捷就能买到各种各样的鱼,可他更愿意驱车百里,大费周折,去一条一条钓上来,能钓多少,也从来就是个未知数。家里半间车库,都是各种钓竿、渔网、自制的饵料,淘宝淘来的鱼类诱导液……从前父亲也是这样,假日里整天不着家,对着阻拦他出门的妈妈比划:“你等着,晚上给你钓来这么大一条乌青,半条烧了,半条放冰箱!”

他比划的这么大的野乌青我从来没见过,倒是沾着浮萍、水草的小鲫鱼小鳊鱼,确实时常是我们家餐桌上的美味。他边喝鱼汤边给我们普及什么叫离水鲜,再讲到鱼的烹饪之法……鱼则必须活养,候客至旋烹,鲜之至味只在初熟离釜之片刻……父亲读过《闲情偶记》,算是半个文人,弟弟不是,但是他们和他们的朋友们,都热爱钓鱼,平时很喧哗的人,举起钓竿,就能盯着水面半天一动不动。

他们喜欢去远方钓鱼,也会有远方的人,到我们家前面的大河里来钓鱼。戴个草帽,一大壶茶叶水、一个塑料桶,放在河沿的芦苇丛中。我坐在家门口剥豆子,能看见一动不动的半个背影,时有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隐入竹林。这叫我想起汪曾祺笔下的一个钓鱼医生——“他搬了一把小竹椅,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的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三四寸长的鲫鱼。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到锅里。不大一会,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

这个钓鱼医生叫王淡人,汪曾祺真会给人取名字。古往今来喜欢“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的,可不就是一群淡人吗?比如王维,“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这境界怎么来的,大约就是因为他选择了“垂钓将已矣”的生活方式,以隐居青溪,垂纶养性作为归宿。也曾在电脑上看过南宋夏圭的《溪口垂钓图》和《梅下读书图》高清图,但凡至简的生活里,都有一个垂钓的场景。当然最淡然的,要数柳宗元诗中的那个蓑笠翁,人踪鸟迹全无的大冷天,却愿意孤舟独钓,而且钓的是寒江雪。小时候不懂诗意不懂境界,初读此诗,是颇为诧异的。

那时候家里玩具少,钓竿却有好几根,无聊至极的我,于是也学着我们家的王淡人——我爹,到河边去甩钩,不得要领,第一下就把鱼钩扎进了左手大拇指,因为钩有倒刺,是动了个小手术取出来的,因此对各种文人情怀一无所感,却对鱼吃了钩子以后的疼和恐惧感同身受。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铁钩。所以知道看似无欲无求独钓寒江雪的,其实是个狠人;而将闲来垂钓碧溪上作为人生理想的人,最在意的也不是世间万物,而是他自己,种种的孤独和意难平要消解在自然里,就需要以水为天的鱼儿们或多或少做出牺牲。他们和心思直白的不识字烟波钓叟,是完全不一样的,和倾心于直接狩猎杀戮的外国渔夫也是不一样的。

永远也不会忘记看了《老人与海》之后的震撼,老渔夫非要打到鱼,大鱼,一天天的空船归航、与大鱼搏斗、得而复失,都让我很紧张,感觉到一种人和自然之间的剑拔弩张。可是中国古人,瞧他们写的诗文,都是闲闲的,虚静的,不是看月亮看花就是钓鱼,风里雨里雪里地钓鱼。访友也讲究一个访不到,寻隐者不遇、小扣柴扉久不开,才是正中下怀,如果朋友不巧在家,那兴尽折返才算真风流。当然与故人把酒话桑麻的实在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境界就差了一点。

庄子说,“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在中国,因为水系纵横,于是滋生了孤独有了坐忘与神游,和在自然秩序中对自己的安顿。闲方为达士,忙只是劳生啊,七尺青竿一丈丝,钓的其实不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