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鱼
往年,每到腊月二十八九,村子后面的南塘,总要热闹大半天。
南塘是一口狭长的水塘,跟村庄紧密相依,最宽处,也不过七八十米。大集体时代,隔个一二年,生产队便抽干南塘的水,为的是挑塘泥。因而,塘底便挖出很多深槽。水深,加上塘泥肥,南塘的鱼长得肥大,鱼头也密。
少年时总是睡不够,每年起鱼的那天早上,我都会被屋后的哄闹声吵醒;赶紧穿衣起床,来不及穿袜子,靸上鞋,打开后门,喧闹声跟着北风一齐扑进屋。这时也不吃早饭了,拿起一个鱼篓,几步奔到塘边。
南塘起鱼,是年根儿的一件大事,村里人几乎都来了,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水面上。平时不见的渔网都出现了,缫丝网和旋网是主角。打旋网的分两种,有人在岸上撒网,有人撑一只腰盆。腰盆是一种小划子,长约八九尺,两头略尖,最宽处二米左右。头尾各站一人,船头那人撒网,船尾这人撑船。
腰盆是整个南塘的主角,他们撵着水头,估摸着哪一处鱼厚,一网撒下去,必定会拖上来几条鱼,甚至十几条。若是网住了一条大家伙,往往会请离得最近的腰盆帮忙,他们称这个叫"抱网".一张网上面再盖上一张网,两张网缓缓起上来,那条大鱼即便逃得了一张网,也会被上面那张网兜住。
撑腰盆打鱼,可是有相当的讲究。腰盆不大,刁得很。撒网的人站船头,网要撒得开,还须站得稳。撑船的人要紧跟打鱼的节奏,一网下去了,立马顺过竹篙,反方向点一篙,再用竹篙穿过船尾的铁环,一使劲,竹篙牢牢插到塘底,像一个牢固的锚锭。
撒网的那人便缓缓收网,网里一定有几条鱼蹿出水面,再被鱼网弹回去。
村里的老张有旋网,还有一只腰盆。老张跟我父亲同辈,我们叫他大表伯。他长着一张大方脸,总是带着笑,为人随和。大表伯的搭档是他的表弟,姓吴,我们叫他吴大爷。那时,他俩正值壮年,经验足,捕的鱼数量最多。老张站船头撒网,吴大爷撑船,这一网往哪个方向撒,由吴大爷决定。吴大爷就紧盯水面的波纹,寻找最佳下网点。
那腰盆飘飘忽忽,摇摇晃晃,但两人像钉子一样插在船上,一网下去,周围的大鱼跳起一片。
南塘的鲢子鱼最多,在渔网追逐下,水面上不时跃起鱼群,我们便顺着塘埂跑。有的鲢子鱼用劲猛了,一头跳上岸边的农田,我们一齐扑过去,抢得大呼小叫。
也有专门看鱼的,他们分布在南塘的各个节点,盯着看热闹的人群,也盯着岸上的打鱼人,以防有人趁乱偷鱼。但他们不管跳上岸的鱼,这是约定俗成的,鱼自己跳上岸,谁逮着是谁的运气好。往往,岸边一片欢呼声,大家看过去,有人按住了一条跳上来的大鱼。
其实,起鱼的这半天,也不知有多少人伸出手,从那些打鱼人的鱼篓里顺走一条鱼,看鱼的人也是假装没看见。难得热闹一回,何必呢?顺走一条鱼的那人兴高采烈,旁观的乡亲抿嘴微笑,捞到捞不到都高兴。
这是鱼塘的欢乐时光。
捕鱼的大都是外村人,他们消息灵通,一大早就蜂拥而至。也不是白干,有提成,一般捕十斤鱼能提个二三斤,很可观了,有人一上午能起上来一百多斤鱼。临走时,外村人都笑嘻嘻的,连声说:沾光了,沾光了。
分鱼是这天的重头戏,不用喊,每家都会去一个人,手上提个篮子。女人们成群结队,一边嗑着刚炒的瓜子,一边说说笑笑。孩子们早就跑到堆鱼的地方,伸出小脚,碰一碰那些还能扑腾的鱼儿。
这时,会计拿来一个账本,本子上记载着各家的人口,还记录着上一年谁家多分了鱼,或少分了多少鱼。多退少补。
每年分鱼,都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拣鱼,这个人要吃得苦。你想,腊月寒天啊,光着手,把那么一大堆鱼扒拉开,再把它们按优劣、大小搭配。冷风飕飕的,大家都缩着脖子,只看着他一个人忙。
这个人却忙得一头汗。俗话说,鱼头上生火。大冷天,赤着脚都能下水捉鱼,拣个鱼算什么?只见他弯腰撅屁股,忙得不亦乐乎。
有人就说,我家正月要接新亲,给我配两条一样大小、斤把重的鲢子;有人说,我年三十晚上祭祖,要两条鲫鱼。拣鱼的人便一阵翻找,鱼多,不怕没合适的。
很快,每个人的篮子里都盛着鱼,整个村子都飘起鱼腥味。分鱼,意味着有余,意味着富足,年年有鱼(余)。
起鱼,是起上来一年的收成,起上来我们储藏了许久的财富,就像我们提取存在银行的一笔钱,乡亲们不说"取钱",而说成"起钱".这一字之差,表达的是庄重和满足。
南塘,它静静地卧在村庄的一侧。像许多乡村的当家塘一样,给我们储水,又给我们养鱼。春天放上鱼苗,年底就有收获。不需要看护,也不需喂养。鱼儿在这一天跳跃扑腾,扑腾起乡村的年味,也承载着人们对生活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