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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好与生命

作者: 杨长春2025/01/07情感短文

湘南的天气,到4月就转热,父亲独自来到郴州的那天,只着一件青衣。他的脸色看起来更黯,发色更灰,说话细声细气,估摸着心脏病更严重了。

我那天到医院去,父亲正在开水房接水,见我仅带着饭盒,略觉失望。我倒脸烧起来,我记得他说过要带杯浓茶来的,而我却嫌浓茶难熬,加之父亲的病也不适宜,就一直拖延着。父亲安静慢食,饭盒里吃得一粒不剩,完了,习惯性地拍了拍裤管边的口袋,嘴巴咂响着,像自我安慰似的感慨了一声:“没带也好,这辈子或许是让这糟蹋了。”

我垂头无语,我知道父亲一直有三样嗜好:烟、酒、茶。这嗜好源于何时,我无法考究,这嗜好是好是坏,大致也难以断定。

我只深刻地记得父亲开始抽的是喇叭筒,上衣口袋总是鼓鼓囊囊:一袋烟丝、一叠烟纸、一盒火柴。一到入冬,似乎就阔起来了。因他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砌匠,会斩鸡公、念口诀之类,主家对他格外客气。带回来的卷烟一条条码在床头柜上,有相思鸟、湘南烟、郴州烟……逢人递上一支,碰头点火,烟雾中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

父亲喝酒从来是三餐不误的,饭前倒半碗,独自品酌。母亲因此老是不停地做米酒、红薯酒、高粱酒,倘若放在床头的那个陶罐没有酒,父亲便会大发雷霆,那场面还挺吓人。他的脸一向阴沉,且讷言少语,有着“聋子”的绰号。他的眼一张望,我就害怕。然而,喝了酒的父亲,完全是另一个模样。我们天星窝酒风盛行,喜事场合必划拳斗酒。父亲酒量不大,往往酩酊大醉。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去姑姑家走亲戚,那些老表怂恿父亲划拳。一方面营造气氛,另一方面也是感激父亲,因为这些老表曾为分房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是父亲一一了断。父亲输了拳又不肯认输,让我上,他只管喝酒。我对划拳甚熟,什么拳福手、添减正、一枝花都晓得,偶一出手,那些老表全败下阵来,直惹得父亲扯着嘴唇笑。

酒后一支烟,烟后一杯茶,父亲这习惯好似雷打不动。茶是野生的,待太阳影子落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经常提一个竹篓去屋后那片竹林里摘茶叶,每次差不多有大半篓子。父亲亲自制茶,用铁锅炒,用手搓,再晒,茶叶又粗又黑。烧茶的用具是个大铁杯,用铁丝箍住杯口,再延伸出一个手柄。烧茶时,抓一把茶叶丢进灌满水的大铁杯里,放在灶上烧,滚几滚,倒出的浓茶跟黑咖啡似的。村里的叔伯也常来蹭茶喝,个个仰头皱眉,喉咙咕噜咕噜,说聋子的茶有劲、止渴。我有次偷吃一口,旋即脸颊烧得通红,母亲说是喝茶喝醉了。

嗜好之于生命既无声滋养,也无情终结。假若父亲五十多岁时没有心脏病,这嗜好定要相伴终老。医生说要戒掉的那刻,他简直呆若木鸡,好些日子吃不香、睡不安,火气来了还与母亲顶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幸亏母亲不时备些花生、瓜子、红薯干,他才消停。

父亲这回住院,是生平第一次,统共七天,最后一天还转至另一家医院。病情到底怎样?医生语焉不详。父亲不肯再住下去,说自己回去找药吃还好些。我想着父亲的病一直以来是他自己找药医治,也记起母亲曾说过倘若父亲执意要回就让他回的话,就没有挽留。

离开的那天阳光明媚,父亲跨出门的那刻还特地回头,看了看厅屋里的人,最后眼光落在摇篮里的孩子身上,我的孩子那会才一岁多,父亲的眼神与平常截然不同,浑浊中带着眷恋。我心头掠过一丝不祥预感,可我仍旧固执地想着,像父亲这样的慢性病总还得拖一段时间吧。

谁料这竟是生命的倒计时,父亲回去当日就离世了。我是第二天一早才接到噩耗,赶回老家时,父亲已笔挺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苫脸纸。母亲说,父亲从医院回来时,有截山路还是抬回来的,晚上吃了半碗饭,泡了热水脚;说话还蛮有兴致,说这次住院我单位的领导还去探望了;还泡了杯浓茶,可惜还未喝上就上了床……

我木木地听着母亲的话,如骨鲠在喉,默想着人固有一死,也无法预测。但作为父亲生前最疼爱的儿子,没有送他最后一程,也没有奉上他喜爱的最后一杯浓茶,禁不住哀嚎与悔恨。父亲七十岁时留下一张遗照,如今不觉又过了十余年,每忆至此,我的心仍不免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