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还在
再次走上这条路是多年以后,我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走上这条路是什么时候了。就像逝去的童年,没有告别,远去了才知道远去了。
在我经过了无数条路之后,在这个黄昏,我又走上了这条路。这条路还在这里,还是老样子,近二十年的时光消失了。
路边的树没有长高,路也没有变宽,庄稼没有成熟,来往的人也没有变多,天空上的燕子仿佛还是那几只,只是落日落下去了一小截。
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时光都是用来玩的。
在多少个夏日的早晨,我们边玩边走,清凉的风饱含水分,一阵阵吹拂着路旁摇晃着树叶的杨树和湿漉漉的小花,也吹拂着我的辫花和裙子。在这样的风中,弟弟推着我,母亲推着姐姐。我们总是一阵阵加快脚步,仿佛再跑几步,再张开双臂转个圈,就飞起来了。
或在秋日的傍晚,金色的夕阳下,会飞来许多蜻蜓,它们透明的翅膀都带着光芒。它们飞得很低,一点也不怕人,我们不会去抓它们,只看着它们飞。
路边的庄稼地低于路面,视野很开阔,可以望见远处另一个村庄。
我们总是喊叫:“那边的花多!”“远处的那片更好看呢!”“这条小沟我能跳过去你们信不信……”在这片田地中,我们变得很小,声音也变小了,怎么喊声音都远不了,好像被风送回来了。
我们总是清楚地知道,这棵树到哪儿了,前面是一片什么庄稼,路上的那小冈快到了,过去之后,路的右边会有一小段篱笆墙,上面结满了又小又红的枸杞。
曾经的那些画面又都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它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了这最后一座房子,就出村了。赤裸的落日和我对视,我们之间只有辽阔的原野,原野当中一条平坦而安静的小路把我们相连。
每当走到这里我都是兴奋的,仿佛前面有好多好事在等着我。
而现在可惜有个人和我打招呼,让我又想起了我现在是谁。突然我发现了自己的陌生,我像一个外来者,我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面带这样的神情?唯一能证明我和以前那个我有关系的,是我的轮椅和推着我的母亲。
那片葡萄地看似安静,但你顺着树干看去,就会突然看到一个人在锄草,她离你是那么近。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向那看去,依然是那个人。二十年了,她没有变老,还穿着那样的衣服,还是满脸笑意,直起腰来和我说话。我开始怀疑,时间并不能带走什么,只是让一些东西换了换位置,让一些东西远了,让一些东西分开了。
趁着落日的余光还在,我想去寻找那一棵树,寻找我在那树上刻下的我的名字。那是一棵非常高的杨树,就在那拐弯之前。
它变大了,每一笔画也变得粗壮,我的名字看上去更像是许多重叠的疤,和这树长成了一体。当初我只是想留下一些记忆,让它和树一起长大;而现在我发现,一些美好的往事,长着长着就长成了疼痛而刻骨的疤痕。
我继续走着,不为去哪里,只想让时间摆脱掉用途和目的,只想模仿小时候,在天黑的时候再回家。
我走到了两边都是老梨树的地方,这是我梦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春天的时候这里开满了白色的梨花,梨花的香气仿佛变成了春风。一阵阵的花瓣落在我们身上,让我以为是那路过的白云掉落的。如果是夏天,树上未成熟的小梨可爱得总让我们忍不住摘一个。树下路边就有几个坟,我们不知道是谁的坟,但我们围着它们玩,丝毫不会害怕,仿佛它们和不远处那个窝棚一样,里面也住着一个看地的老人。
记得我在树下吐过一个泡泡糖,弟弟用小树枝把它滚成了一个泥球,用小树枝撕扯,拉力极强。我们说,看地的老头儿一定会发现这块特殊的泥土。没错,他一定会感到奇怪。
现在,这几个坟一点也没有变旧,不远处的那个窝棚却响起了一个孩子的笑声。
天暗了下来,我还在继续走。这条路原来很短,走不了多大会儿就到头了。
我即将走进另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好热闹,卖菜的、卖熟食的,聚在街边,挂起了电灯,散发着烤鸭、炸香肠的味道,吸引来好多购买幸福的人。其实幸福是可以购买的,它就存在于这些商品中,让人们直接拿在手中。
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我走到了。
我回头望去,那条路还在那里,还会有像我一样的孩子在那里玩。而我,只是一个过客。
我看见,我的车辙,我亲人的脚印,我们的笑声和话语,留在了那里。我说我那么多东西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掉落到了这条路上。这条路永远收藏着我的往事,我相信,它会记住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有一些事物,时间并不能将它奈何,它将长存于岁月之中,但没有谁能够与它相守。
我走了,把一条路留在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