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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往来

作者: 李晓2024/07/16生活故事

半夜了,我和刘哥趴在楼顶护栏边,紧张地望着楼下斜对面窗户里的灯光亮起。此时,雾气弥漫,吸上一口,感觉凉到了肺腑。

楼下窗户灯影里,是刘哥那半夜起床窸窸窣窣着的母亲。母亲今年82岁了,3年前,刘哥父亲去世,就剩下刘哥的母亲在这房子里独居。房子和人一样,进入老迈之年,有一天我经过那老房子下面,簌簌而落如头屑一样的墙灰。

父亲走后,刘哥多次请母亲一起生活,执拗的母亲拒绝了。刘哥老母亲说还是住老房子里好,老房子里有老头子的气息,老房子四周,还有随时能下楼聊上一半天的老邻居。

刘哥老母亲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总让刘哥心里放不下。还有一件事让刘哥揪心,老母亲有一次出门上街,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竟忘了回家的路,后来还是老街坊把她送回了家。刘哥知道,这是母亲失忆的前兆。他发现老母亲夜里睡眠极少,常常深更半夜起床,有时坐在黑夜里怔怔发呆,或者翻看老影簿喃喃自语。

刘哥不放心,有时深夜还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去老母亲的老房子,看看老母亲的动静。有好几次,刘哥的老母亲深夜起床出门,去街巷里走动。刘哥叫上我去陪伴,他是把我当家人一样看待了。我感动于看起来很强大的刘哥对我的信任乃至依赖。我们相互温暖慰藉着,给苍白人世一丝红润。

人到中年,天风凛冽中,之前车水马龙的景象不见了,还能够在深夜给你打电话让你去陪一陪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刘哥,是我交往了快30年的老友。在当年的小城文坛,刘哥不到30岁就出版了三本小说集,堪称才华横溢。但刘哥太耿直太锋芒毕露,在一些文艺圈聚会上,他常常直接说出别人作品的毛病,有时让对方下不了台。刘哥,变成了卡在这个圈里很多人喉咙里的一根刺。

刘哥直率不羁的性格,与我优柔寡断的脾性形成互补。我喜欢表扬人,有时会带着轻微的恭维。这样的话说出后,可以缓解一些幽微的情绪。我和刘哥作为个性极不相同的两人,一路交往下来,也成了本城文人深情厚谊的典范。

刘哥过了40岁后,罢笔不写了。他对我感叹,江郎才尽了。刘哥宣布不写了,就真不写了。岁月收敛着刘哥的锋芒,他变得平和起来,他也和文艺圈里的好多人断了往来。刘哥偶尔看看我发表的文字,他极少表扬,也不批评。我觉得写作是寂寞的,是从心里的黑洞里吐出丝来。其实,我潜意识里也期待着刘哥的肯定。

刘哥很少表扬我,我后来明白了他的用心,他是让我保持人间清醒,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坚持着做下去。

这些年一路走过来,我路过的人间,表面上看,似乎没啥波澜,但心中转动着一架生活的老石磨,其间碾磨出的五味俱全,只有自己能尝透。经历过命运的碾压,才懂得时间赋予的慈悲。这种慈悲体现在,我对生活更包容了,在地球上飘来飘去的每个人都不容易。

刘哥的父亲去世后,我陪他在灵堂守了3个夜晚,直到把老人家送往墓地安葬,那几天我乌青的眼袋深垂。记得从墓地下山回城的路上,刘哥突然拉住我的手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我惊讶,他是第一次对我说出这么深情的话来,让我一时难适应。但我看他的表情,又是诚恳认真的。

刘哥的父亲去世一年后,我的父亲也远行去了白云间,刘哥陪我去安葬了父亲。下山时,我才明白一个人失去了父亲,真的有种成了孤儿的荒芜感,人在脆弱时,特别需要友情的补给与介入。

我去过几次刘哥的故乡,那是离城120多公里外的深山,苍苍古树如海浪淹没着的青瓦屋,就是他的乡下老宅。老宅不远处,有一棵如入定老僧的巨大古杉,树冠如云,龙骨虬枝,据说树龄已有500多年。我和刘哥站在树前,一时沉默无语。我们都明白,人大多活不赢一棵树。

有刘哥这样的朋友,宛如天上云卷云舒的往来,也算是命运对我的一种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