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
把苦楝放在家里?虽然知道苦楝能驱虫,但是这种做法我还是不解。在家乡,苦楝是最寻常的树。只要有一方土,不择地势,它们就恣意快乐地生长。现在,被圈养着,它还是自由骄傲的楝树吗?
暮春时节,楝花开了。远远望去,半是翠叶,半是繁花,欣欣然如朝云,飘飘乎如轻纱,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真纯。贴近细看,花萼如紫白的蝶翅,柱头如深紫的磬口。一个灵动,一个沉稳,闹中有静的氛围让人欢喜。花儿开得小巧,米粒般大小,但是方寸之间却别有情趣。
看楝花,离开一段距离才更有美学效果。这时,你再看,它像不像深蓝夜空里的点点繁星,明亮却不妖媚,一只只明眸凝望着你,让你屏息而流连忘返;它像不像激流冲荡的瀑布,千万朵水花挑逗着你,一张张温暖的笑脸在你面前打开,让你畅想而不知疲倦。
楝花是最痴情最热烈的一种花。它从暮春一直开到立夏,绵延一个多月,直到夏天进了门,它才悄然隐去。这段时光里,它把如云的花朵热烈地绽放,把浓烈的药香尽情地泼洒,不遗余力,不管不顾,就像一张网一样罩住我们。
童年时候,院子里有三四棵高大的楝树。我们每天都在树下蹦着、跳着,享受着它赐予我们的美好时光。我们打楝花,铺在床上,防虱子和跳蚤;我们采楝叶,点在屋里,赶蚊子苍蝇;我们敲楝子,用开水泡软,就能治手足皲裂。最喜欢玩的是楝子枪。截一段没节竹管,一头插入用布裹着的筷子。使用的时候,拔下筷子,填进楝子,再用筷子猛一推,“啪”,楝子便飞出去了。
曹雪芹的父亲任江宁织造的时候,曾在一棵苦楝旁建了一座“课子亭”,大概是取其谐音“苦练”吧。寻常人家没有这样的积淀,但苦楝也是我们发蒙的开始。楝树下没有蚊蝇,傍晚时候,我们就端张凉床放到树下纳凉。这时,奶奶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孟姜女哭长城》《天仙配》和《岳飞传》之类。这些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但是哪一个不带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呢?奶奶每次讲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就像亲身经历了一样。听了第一回想着第二回,有时我们恨不得拉着她讲完了才罢休。
苦楝别看它默默无闻,质朴无华,但是它的价值却是许多树所不能及的。它的花、叶、果都是很好的药材,而它的树干细密柔韧,纹路美观,是做龙骨水车、制作家具的上好木料。
每次看到苦楝,我就想起奶奶。她出生在院里的苦楝树下,一出生就遭遇连年战乱;五八年大饥荒让她几乎殒命;“文革”的大风暴又让她备受煎熬……苦难的岁月没有摧折她,却让她越活越滋润,九十多岁了,她依然精神矍铄,来去如风,这多像院里的楝树,越是经历沧桑越是蓬勃恣肆。
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自己的一切,这就是苦楝的一生。但是,谁又能说它不是广阔原野里的农民写照呢?谁又能说它不是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象征呢?
今天,当苦楝走进市民的家中,享受到名贵花木一样待遇的时候,我心底却泛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相对于眼前的这棵楝树,要我说,我还是喜欢那长在旷野中的楝树。因为只有在那里,它们才有真实而自由的生活;也只有在那里,它们才有快乐而傲岸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