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在墙上的年
七八岁时,我特爱屁颠屁颠像一尾鱼一样跟在母亲身后,去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舅妈家拜年,为啥?一是压岁钱。给长辈叩个头,说几句过年话,就有三毛,五角,一元的收获。另外,看年画。那时候,屯子里家家在腊月末,到乡供销社选几幅年画。不是山水画那种,要带着插图,有故事情节的连环画。我顶爱看了。谁家墙上若缺了有故事情节的连环画,这个年就没了灵魂。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在过年这古老习俗上,绝不含糊。尤其是男人们,一家之主。对年越发慎重。年,不仅仅体现在饮食文化,对各种民间流传已久的民俗也很重视。年画是一大特色,年关键点是一个喜庆,一座城市,一个村庄,莫不如此。落实到位,先是在门上的画,究竟选什么?北方大部分人家,院子门,铁门也好,木门也罢,统统要贴。左边门右边门通常是一张五谷丰登图,或者鲤鱼跳龙门。门楣是春联,横批在门框。房子的正门,一左一右两位门神,左是秦琼,右是敬德。民间有秦琼和敬德被封门神的传说,在这里就不赘述。春节这天,请秦琼敬德大将军把门,可以降妖除魔,辟邪。阴阳两界的鬼魂,休想踏入房子半步。所以,每家每户,对秦琼敬德毕恭毕敬,无比尊重。大人们是不允许小孩在门神画面乱涂鸦,一旦惹怒秦琼敬德,会肚子疼。好奇心作祟,我拿出铅笔刀,照着秦琼敬德的眼珠子,戳了几下。眼球没了,我挑衅说,“来啊,来啊,门神,你们不是厉害吗?你让我肚子疼呀?”画上的人不说话,风一吹,沙土扑来。我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父亲发现我对门神不敬,准大巴掌伺候。我一溜烟,跑了。
我把这事说给二蛋听,二蛋说,“好办,我将我家的秦琼敬德眼珠子抠出来,贴你家门上不就得了?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给我一元钱。”
“一元钱?太多了,狮子大开口。我爸总共才给我二元压岁钱呢。”
二蛋撇撇嘴:“那我就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呗。”
我想想父亲五指山抽在脸上的滋味,咬咬牙,从布袋里取出一元纸票,递给二蛋。二蛋也不客气,夺过去,就往屯里五保户张大爷家走。我说,“你上哪?我的事还没摆平。”
二蛋吸吸大鼻涕说:“你废话真多,去了不就知道了。”
二蛋去了张大爷家,他家门虚掩着,门神是贴在门里面的,二蛋说:“你在外边等着,我一会就好。”
二蛋溜进张大爷家,老爷子在炕上摸纸牌,二蛋轻手轻脚,迈进门槛,不到二分钟,退了出来。手掌一摊,秦琼敬德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我。他一扯我胳膊,说,“快撤!”
我回屋拿来一点浆糊,把秦琼敬德的眼球贴好,复原。那天,我免遭父亲的胖揍,内心却隐隐作疼,张大爷的门神被剜了眼球,以后三百六十五天,他得不到秦琼敬德的庇护,岂不是风雨交加。我愈想愈难受,最后,我向父母说明一切,我说完,等着父亲破口大骂,没料到,父亲噗嗤笑了:“没事,你能做个诚实的人,这是好事。去跟张大爷道个歉,我不打你。”
父亲拎着二斤槽子糕,一瓶凤城老窖,带着我,他在后,我在前去了张大爷家。我给张大爷拜了年,承认错误。张大爷说,“多大点事,贴两张画,在门上图个吉利。往后别犯同样的错就行了。”
父亲将槽子糕和凤城老窖放在张大爷的红柜上,两人唠了很久,张大爷留我们在他那吃饭,父亲婉言谢绝。踩着斜阳的余晖,走回自家。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晚上就送走老祖宗了,年突兀地淡了。盼星星盼月亮,正月初四,方圆几十里的人,忙乎走亲戚。我和弟最快乐的时光是去族里的叔伯大爷大娘家拜年,墙上的年画也来不及仔细品读,这会子提着点心,烟酒糖茶,身板也硬气,走一家,进门,问好。全是祝福的话,然后,被主人推着掀着拉着拽着,脱了鞋,上炕。炕烧得热乎乎,暖了手脚。直奔墙上的连环画,那一幅幅连环画,就像一本翻看的小人书。我从第一回读,不落下一个字。什么《七侠五义》《红楼梦》《书剑恩仇录》《林海雪原》等等。感叹绘画大师,将一个个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描摹得淋漓尽致,立体感极强。仿佛身临其境,读完一面墙的连环画,我伫立在墙壁前,沉思良久,深深回味着字里行间折射出的历史韵味。一匹战马,一把佩刀,一场战争,一个月黑风高的黑夜。我完全沉浸在连环画的场景中,好长时间不能自拔。看完东墙,看西墙。乡下农家堂屋贴年画,几乎所有墙壁都贴。也有不贴连环画的,贴几张山水画,竹子、河流、大树等,也有的挂几幅书法字画。凭个人喜好,大多数人还是延续故乡习俗,贴连环画,比较喜庆的国画。我爱连环画。去一家串门,看连环画,吃得小嘴锃亮。门里门外欣赏对方的门神、门楣,门框上的对联,对手写的毛笔字春联情有独钟,甚是觉得手写春联,年味十足,每一个字都渗透着浓烈的年味,烟火味。
我家的春联,当年是父亲写的,父亲读了四年书,毛笔字不咋的,但父亲有勇气写,写完贴出来。父亲说,总比花钱买强多了。再说,年来了,我用心写了,也是一份诚意。字好不好看不打紧,重要的是心情。心情好了,什么也不是事。父亲毛笔字贴出来的年,真实坦诚,不卑不亢。拿父亲的话说,又不是参加比赛,手写的年,更有福运,更有亲和力,更有朝气。我有个习惯,到谁家看完春联,看连环画。精彩的故事片段,储存在脑海里,多年以后,走上自由撰稿人的路,和墙上贴连环画、年画的氛围密切相关。那是一种源自民间的文化文学环境,让我的文学情愫像一片草芥,野蛮生长。
后来,年画渐渐稀少,即便有贴年画的,断然没了连环画,农户们象征性的买几幅山水画,抑或在墙上贴一张大胖小子,小丫头画儿。连环画退出历史舞台,亲戚们走动的也少了,即使走动,也不带礼物了,大伙聚一聚,炒一桌菜,喝个五迷三道,酒醒了,搓一把麻将,唠唠嗑,仅此而已。我呢,也不追着父亲母亲去走亲戚了,没有墙壁上的连环画读,好吃好喝的家里也不缺,就感到无趣。
想来,墙上贴连环画的年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时光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多希望,一切重头再来。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二舅家的墙壁前,读《七剑下天山》的连环画,二舅妈炒了十个菜,摆满桌面,酒管够喝,我幸福得都笑出鹅叫,几次被爱人推醒,再睡沉后,仍然是同样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