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来临之前

时光像流鼻涕的孩子，怀着欢喜和好奇之心，撒开两片脚丫子奔跑。从割草、翻地开始，到2016年初冬的阳光君临菜地，仿佛转瞬之间，两载光阴倏然而逝。

种菜，写菜，两轮下来了。树有年轮，地有周期，人生也是。每一块地，都翻过几遍，种菜的心得已达16万字。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新意。妻说，你看山水，从古写到今，从古画到今，菜地如何能够写尽？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说菜地是一个舞台，我充其量只是揭开了帷幕的一角。想写，总有话说。或者说，土地是我的爱人，话是说不完的，即便沉默，也充满深情。如果无话可说，像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所讲的故事，那么就是缘分已尽。可是，有谁离得开土地呢？

迟桂花的清香在菜地弥漫，沁人心脾。丹桂、金桂、银桂，约好了似的同时绽放，恰如夏夜的繁星。花蕊落在小白菜上，落在四月青上，落在芫荽上，落在大蒜上，落在萝卜上，落在红薯上，落在像残荷似的芋头上，落在结满珍珠似的果实的人参菜上，落在沉溺于此的“菜爷爷”（孩子们对我的昵称）窄窄的肩上和宽宽的心上。

山芋是杂粮，也是蔬菜。其茎，撕去薄皮，可以清炒；它的块根，切成细丝（俗称山芋杠子），也可炒食。现在酒店里，有时会上一个大盘子，盛着玉米、山芋、山药、荸荠、胡萝卜，谓之五谷杂粮。听说山芋叶也可食，味道极好，可我没有吃过。印象中，小时候揪了喂猪，猪很喜欢，大口吞食，大声哼哼。

萝卜是我中秋节种的，有小女孩高了。妻子移栽了半畦，长得更高，可以上幼儿园了。移栽的萝卜生长极快，像吹气球似的疯长，皮薄肉嫩水分充足，时常绽出条缝，像笑得合不拢的嘴。把萝卜洗净擦丝，撒些细盐，晶莹如雪，脆如玉簪，大快朵颐，飘飘欲仙。它也可生吃，甜中微辣，比什么水果都不差。

还有各种蔬菜，自得、自适，乐天知命。

赫尔曼·黑塞在《夏日终曲》里，颇具忧虑地写道：“在冬天来临之前，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眼下，虽已入冬，但看菜地，空心菜在歌唱，菊花脑含苞待放，人参菜细碎的红果实，在修长的茎上迎风摇曳，美好的事物数不胜数。我时常将菜地想象成一方邮票，一首短诗，尺幅之间，包容天地。

《夏日终曲》描写的是南阿尔卑斯山美丽而明亮的仲夏之景。作者之所以想到冬天，大概是觉得山中的秋季很短。他说：“蓝色的葡萄将又柔又甜，小伙子们边唱山歌边摘葡萄，头系彩巾的年轻女孩站在金黄色的葡萄叶中，宛如美丽的野花。许多美好事物等待着我们；今日看似苦涩的事，他日将结出甜美的果实。”这种向前看的达观情怀，引人思考，令人感动。

又想到三毛说过的话：“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我联想到种菜，觉得种菜也是阅读，是对土地和蔬菜的阅读，或曰虚化的阅读，亦可称作实在的阅读。事实上，在菜地里，我读到了许多在纸质书上、电子书中读不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