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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精灵

作者: 李涛2023/05/06生活随笔

上海延安西路与南京西路交叉口,生着几株高大的泡桐,有四五层楼高,每年四月开花,一树淡紫,典雅轻盈,不逊桃杏。此种情景,他处难见。

如果你沿着一条马路走下去,会时不时碰到泡桐,往往是高且粗壮,但都很孤单,身边基本上没有同类,而且它们所占据的位置,不是路沿,便是墙根,显然,它们不是某个园林体系的一部分,它们是孤儿,是独自顽强地生存下来的。

泡桐的种子有小小的翅膀,我以为,这些零星的泡桐,是风与鸟的杰作。它是速生的,生命如时光缝隙中的那匹白马,生长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个城市的街道上种什么树,显然不是某个人决定的,必是综合了此地之气候、养护成本等,但文化因素也在其中若隐若现。日本白幡洋三郎所著《近代都市公园史》中讲了日本的情形,日本的"街路树"理论完全是欧化的,十九世纪末,有关人士观摩了维也纳世博会之后,在一份报告中提出,随后影响了街树的规划与审美。当时有造园家认为,柳树垂下的枝叶会妨碍交通,樱花虽美,却易生病,害虫会侵扰行人,而枫树则难以布荫。这颇费周章的选择标准背后,隐含着"近代化"的象征与人们的欧洲情结。

上海的行道树,法国梧桐居多,泡桐虽然也沾了个桐字,命运却不一样。十九世纪下半叶,这座城市开始有行道树的时候,泡桐曾经是其中之一,不过百年光景,便被清理门户。

大约十几年前,本地报纸上有过一则新闻,泡桐树在台风季表现不佳,多有倾折,将不再作为行道树使用。我见了这个消息,有很多困惑,翻了《城市园林绿化手册》《上海园林植物图说》《园林树木1000种》等,找到玄参科,大致弄清了毛泡桐、白花泡桐、楸叶泡桐的区别,但这些工具书无一例外地说泡桐是良好的行道树,却也指出它的劣势,怕水、不耐涝。显然,狂风骤雨暴露了它的软肋。从那时起,我倒是陆续在街头看到一些新的树种,有的直到今天,也搞不清名字。

北京每年都有的新闻是,杨花飞,市民怨。这景观,我是见到过的,有年春天,从机场出来,杨花如雪。吾乡街道两侧亦多植杨树,眼见它一年年粗壮,但此木中不实,根系却发达,沥青路面都给拱了起来,最终退出了行人的视线。估计北京的杨花也不会再飞几年了吧。

泡桐却没有给城市添那么多麻烦。春天,一树小喇叭,甚是壮观。曾于雨夜,遇到一树桐花,街灯下,冷艳无双。古诗中桐花万里的情景动人心魄,但城市中永不可见了,这些孤独的精灵不知道下一个春天的事情。

城市是一个奇怪的朋友,它越来越快,却格外垂青生长缓慢的树,如果你来历不明,就更加危险。泡桐之外,构树的遭遇也令人同情。我曾在一年中看到几次几乎相同的电视新闻,某小区内,野树生在墙缝里,威胁房屋安全,物业经园林部门批准,将其锯断移除。我从前的邻居家院里,也有一棵构树,几年时间便浓荫密布,最后被连根除掉,人们对光的需求,超过了对绿色的渴望。

有用与否,常常是人类对植物价值判别的标尺。但做不了行道树的泡桐岂是百无一用?非也。十几年前,因为工作关系造访一家乐器厂,泡桐是这里的骄子,其木质疏松,一向多为柴薪,然制作音板,据说音质颇佳,价廉物美。此中翘楚,兰考泡桐也。不过比起焦尾琴用的那截梧桐,还是略逊一筹。任何事物,需求总有不同的。今日国中,琴童遍地,泡桐以另一种方式杀回城市,这次它们已经无心占据街衢,它们登堂入室,彩云追月,高山流水,如泣如诉,俘获了无数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