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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边也落几瓣桃花

作者: 周华诚2023/04/24生活随笔

茶泡

在黄塘的油茶树林,吃到一颗茶泡。

这东西不易得,几乎可被视为野果界的珍稀之物。茶泡什么样,很多人没有见过。童年有幸在山里度过的人,会得到很多山野的恩赐。野山楂,野苹果,覆盆子,葛公泡,乌胖子,胡颓子。各种各样的野果,可以写一本书,梭罗的《野果》就是山野的恩赐。

茶泡与茶片,味道差不多都是清甜的。茶片是片状,茶泡是桃形中空。它们是油茶林偶然馈赠给孩子们的礼物。一棵油茶树,几乎没有什么是可以直接给孩子们吃的。油茶树平日里一副冷冷的样貌,只是出油,大人们对它有好感,孩子们却生疏得很。唯有此时,茶树在密密匝匝的叶片中间,不经意间露出一颗乳白色的茶泡,或者一片肥厚的茶片,才让遇到的孩子们惊呼一片。

茶泡的难得,根本原因在于它不是果树上的常态。其实茶泡是茶树上茶花果子的一种变异,简单来说,就是茶花果子变异了,才变成茶泡。茶片则是茶树叶子变异形成的。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很少见。却是在不经意间,你就遇到了一个,那简直是莫大的惊喜。

在黄塘见到一颗茶泡的时候,我们正走在去往云上轩小木屋的山道上。小木屋一座一座,落在万顷油茶主题公园的山坡上,风景清新怡人,美丽得就像某个域外的童话场面。网络作家管平潮、少封、梅子黄时雨及诗人李郁葱诸位,还有很多人,我们一起站在山坡上,山风习习拂来,眼前的云朵在天空流淌而过,使人飘然若仙。此时此刻,手掌中躺着一枚茶泡,真是不舍得一下子吃掉。

桃胶

在达塘的民宿,吃到一碗桃胶。

达塘的石林桃花好看。山路弯弯,一直到路尽头。路尽头有片桃林,桃花开得灿若云霞,蔚为壮观。这是春天里的明媚景致。

桃花是可以吃的。从前就有风雅之人吃桃花,服食桃花可“令人面洁白悦泽,颜色红润”。《金门岁节录》记载:“洛阳人家,寒食食桃花粥。”《神农本草经》写道:“服桃花三树尽,则面如桃花。”

服桃花三树尽,这真是浪漫主义的行动。三树桃花,那该有多少花瓣?在石林桃花园中,看到雨后满地花瓣,让人想到春日的流逝,也让人想到桃子的滋味。有一位做民宿的朋友,春日做酒,把桃花瓣洒入酒中,使得酒液染上了浅浅的桃红。饮一杯桃花酒,太有腔调了。

三月桃花好吃,却不知桃胶也可以吃。桃胶,也叫桃脂,就是桃树上天然分泌的树脂。这东西色如琥珀,黏乎乎的,并不招小孩子喜欢。桃树皮有一个新鲜创口,第二天准会流出一坨黏液来,要是上树不小心,就会涂了衣裤一身。

桃胶做成甜羹,透明的,花朵状,银耳状,悬浮在大的粗陶碗内,自有一份惊艳。主人叫我们猜是何物,都不知晓。于是品尝之,一股子清香在口中游荡,味蕾却也别无特殊的体验,只是觉得淡爽。至美之物,原本无味。后来知道这东西叫桃胶,吃了可以美容养颜,顿时觉得好。古医书上还有说到桃胶的,“桃胶一块如枣大,水一盏半,煎三分,日进三服。下石子如豆,石尽止药。”看起来像是能去结石,姑妄听之。

桃胶红烧肉,也是很好的。桃胶软乎乎的,与肉煨成糯烂,别有一番滋味。这道菜的讲究在摆放——最好,是在红烧肉的上面,落几瓣桃花;最好,在摆放一碗红烧肉的碗边桌上,也落那么几瓣桃花。

覆盆子

覆盆子和葛公泡,其实不容易分清。一种是低矮的小灌木,一种是攀爬的藤本。我这么说,你肯定一头雾水。在我们山里,可以归入“泡儿”的野草其实种类挺多,高粱泡、蓬蘽、插田泡、空心泡、悬钩子、茅莓、腺毛莓、牯岭悬钩子、红腺悬钩子、寒莓、东南悬钩子、太平莓、黄泡、锈毛莓、陷脉悬钩子、粗叶悬钩子、老虎泡、九月泡、田格公……这些名字是从书中抄来——《浙江野果200种精选图谱》,我认识山野事物的指南。这些名目繁多的“泡儿”,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样的,最多是两样:一样是覆盆子,一样是葛公泡。孩子们吃得最多的,也是这两样——覆盆子长在刺藤上,摘下的时候,绿色的果蒂还在果子之上,果子是实心的;另一种葛公泡,是空心的,摘下来的时候,果蒂就留在了枝头。

这两种东西,都是春日山野间的妙物。

覆盆子,为什么叫覆盆子,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也是从书上看到的,“未成熟的果实入药,名覆盆子,具补肾益精之功效,名称意为男人服用后阳气大增,小解能将尿盆打翻。”其实,对覆盆子的药用价值,历代的医家早已摸得很清楚,《名医别录》里记载“覆盆子,味甘、平、无毒,主益气轻身、令发不白”;《本草衍义》认为,覆盆子“益肾脏,缩小便,服之当覆其溺器”;明代李中梓赞其“强肾而无燥热之偏,固精而无凝涩之害。金玉之品也”……而入药的覆盆子,都须在果实未熟时摘取,到了红通通一颗颗,就只是孩子们的零嘴了。

暮春时候在新昌山野之间行走,诸多欣喜扑面而来。譬如杜鹃花盛放,有红的,也有白的,红的像火,白的像云,一丛丛开放在山坡茶林里。譬如白花檵木和红花檵木,一树树开放,开得低调又斯文。

这时候,在山里静悄悄地走,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低头行走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有一丛葛公泡,那里有一片覆盆子,一粒一粒红红地挂在那里。一颗一颗摘来,一颗一颗吃着,不知今夕是何年。

柿子

在黄塘滑草,春有春的欢愉,夏有夏的清凉,秋有秋的高远,唯冬天不好,太冷了。人坐在草盆里从高处风驰电掣滑下来,风呼呼从耳畔刮过,人有失重般的快乐。这种低碳主义的玩乐设施,简单,纯粹,仿佛是少年时的游戏。滑下来了,自己再搬着草盆回到坡顶上去,一趟一趟,乐此不疲。无非,这是另一种儿童游乐场,这是另一种滑滑梯。对于游戏的热衷,不管大人还是孩子,是一样的。

滑草下来,去农家喝茶。喝的是普通的农家野茶,他们把春日山上野茶摘来,用自己朴素的制作手法揉制而成,叶形蜷曲,并不像龙井或其他绿茶那么美观,但是一道沸水下去,这茶叶一点一点舒展开来,茶叶的清香就在袅袅茶烟里四散开来。这水是屋后的山泉水,自高山而下,最宜拿来煮茶。这样的一杯茶,喝出的都是山野之气,茶韵高远,使人两腋生风,仿佛得道。

农家又端出一竹匾的柿子,招呼客人们吃。这柿子摘下已有些时日,农人用竹枝沿着柿蒂在四面扎上几个小孔,放在窗下去涩。秋日的风吹来,至窗下徘徊,与柿子互动。山间野柿子,采来是一定要放置一段时间的,从前也有人把它放在米缸里,据说去涩会快一些。果实离开枝头,还是一个成熟的过程。这是后熟,或叫晚熟。晚是一个好字眼,很多时候,不争不抢,不焦不躁,不着急,真是一种生命的哲学。我们一边喝着野茶,一边吃着野柿,觉得日子甘美。吃完柿子,又想去滑草了。

地菍

地菍在专心致志地成熟,一颗一颗变得紫黑。革质的藤叶上,闪烁着夕阳的温暖色调。也是在秋天,在达塘去往桃林的路边山坡上,遇到一片匍匐着的地菍。这种野果,我小时在山林中常见。我们唤之“野苹果”,学名叫“地菍”,桃金娘目野牡丹科植物。在六月以后开花,花瓣是粉红色,果子成熟应该是在九、十月份。这紫黑的小野果,浆液饱满丰富,味道是酸酸甜甜的,甚是丰美。查书,说地菍这种植物有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功效。

其实乡野之间,各种各样的野果是很多的。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野果。常山县新昌乡这个地方,有很多村子的地名都好听,西岭脚、半源、安坑、对坞、达塘、下坑坞、蕉坞、祝家源、对坑,一听这些名字,就能生出许多的想象来。譬如有一个西源村,是常山县最北端的一个行政村,那里山峦叠翠,林深丛密。西源村还有一支护林员队伍,保护生态,保护野生动物。村庄里有油茶林、毛竹林、杉树林、松树林,他们还有“西源四宝”,即红薯干、茶叶、笋干、荞麦酒。红薯干,我吃过农家晒在农匾里的,软糯甘甜。茶叶,我在秋阳下饮过,山泉水冲泡,甘甜纯澈。荞麦酒我也喝过,一口下去,清洌醇厚。笋干呢,当然我也吃过,笋干煨肉块,配荞麦酒,神仙味道。

但是,我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其实每一个村庄都拥有一些宝贝,是大山的馈赠,是秘密的美好。这些东西不是经济作物,不能拿来卖钱,却是村庄之美好的一部分,譬如西源有地菍,一小片坡上有几百颗已经成熟,而半坑的溪边有几丛蓬蘲堪称天下第一,蕉坞的密林深处,在松树旁边有两棵三叶木通,也叫八月炸,每到深秋都有二三十颗八月炸成熟,炸裂,芳香四溢,猕猴也会闻香而动。当然还有很多别的野果……我想,如果有这么一张野果地图,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但我又有些犹豫,有些矛盾——如果我知道了这些野果的秘密地图,我其实又是多么不愿意分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