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黑夜
和白天相比,我更钟情于黑夜。
仰望星空或者埋头书卷,都能看见黑夜的神秘深邃,这无疑都让白天显得浅薄而直露。白天的劳作、交际、喧嚣,到了黑夜就被一一置换成了休憩、孤独和沉思。尤其是到了周末的晚上,告别网络,甚至关掉手机,有时候连美丽的女友都会被忽略。读书、习字或者对着窗外的夜空发很长一阵呆,我想在灯光下把那个为生存劳碌的卑微灵魂重新回收到我的体内。我一直以为,灵魂的颜色是和黑夜接近的,找到了黑夜也就找到了灵魂。
在乡下老家时,每到黄昏来临,那些在田地里耕作的人们便直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灰土,然后双手操在锄头上叹息一声,“算好的功夫都没做完就又是一天了”。对他们来说,黄昏是叹息,是不舍,也是一天终将落幕的悲壮,好像他们一天的时间是被天尽头的那朵晚霞给运走了,而不去怪自己的手脚太慢。但对我来说,晚霞是胜利的信号,我欣喜若狂,拍土的动作也干净有力,不像大人们那样沉重徐缓。终于收工了,劳累一天的身体将被黑夜接纳,在那里得到休息。到城里工作以后,我依旧喜欢黄昏,下班后到公园或者是教散散步,我得到的不只是身体的休息,更是心灵的归位。我知道我对黑夜的喜爱已经波及到了黄昏。
越过黄昏就找到了黑夜,找到的是多年前的黑夜。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黑夜的最合适的理由,我觉得任何一个理由都是充分的。
乡村的黑夜黏稠而富于质感,但并不凝滞,它是灵动的,接近一种矿藏式的诱惑和神秘,偶然闪烁出的光,那是最珍贵的金属。它来自星空,也来自大地。在夜里,狗的眼睛是发红光的,猫眼则红中泛蓝,温润雪亮,一对对珠子如同宝石。那么多红的蓝的宝石散落在村子里,它们比天上的星星更可爱。要是哪个晚上家里杀鸡宰鸭了,再晚也要给住在上头老屋的爷爷奶奶端一小碗去,这是基本的孝心,这活一般由我去做。我用不着手电筒,村里路上的每一个窟窿,每一块大石子,我都烂熟于心,何况还有那么多雪亮宝石照耀。我端菜走在半路,村里的众猫群狗便循着香味蜂拥而至,狗都只小声地叫着,不敢狂吠,我身上散布气味是和这个村子相吻合的。我一点不怕这些畜生,甚至很高兴有它们一路相陪。
那时候,我们家还有个大桔园。在山脚下,靠近田垄,远离村落中心。每年的丰收季节,夜里都要去守桔园,有时候是父亲和我,有时候是母亲和我。我更愿意和母亲守夜,母亲有数不完的故事,父亲只有鼾声伺候。人字形的茅草棚打在园子正中央,煤油马灯挂在折断的树杈上,蛐蛐的庞大宴会要吵上一整夜,星星们随着节奏不停地迎合,场面上更像今天某位歌星的演唱会。漫漫长夜将在母亲的讲述中开始,“王小二上街”、“吃人婆”的故事悉数登场,还有比这更有趣的童谣:天上什么叫,知了叫;知了为什么叫,因为它嘴巴尖;犁头嘴嘴还尖些为什么不叫,因为它是铁货……如此循环,最后居然又神奇地回到了“知了叫”的问题上。就在园子的地头,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场长眠于此。坟头的茅草幽深,只有夜风吹过的时候才能凸显坟堆的地位,有时候蛇的动静会随风清晰地传到耳边,这让桔园的审美携带着恐惧的因子。也许这就是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守夜都要带上我的缘故。但母亲曾以长辈的身份郑重地告知我,坟地里一切都是有灵的,是我们陈家祖先的灵,人有十八道轮回,蛇仅仅只是祖先的一种显示,我们在时就自己守园子,更多的时候是祖先在帮我们守。
村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开会商量都是选择在晚上,不仅是因为白天各忙各事,无力顾及,更重要的是,白天鲁莽而冲动,做不到晚上这样地深思熟虑和慎重,一个村子晚上所做的决定可能和白天是完全相反的。这个村子晚上的思维,决定了白天的行为和结果。白天不过是黑夜的外在显现,就像身体是灵魂的显现一样。
在我看来,这些夜色之所以黏稠,是因为它沾住了很多东西。一家人最和谐的时候,不是夏夜在天井乘凉,就是冬夜在火塘烤火。我们家的父子关系有一个恶劣的传统,传到我这里,这个传统得到了加固。白天我的职业是惹是生非,父亲的职业就是执行家法。请吃“丁公糖”或者“竹笋炒肉”。稍大一点,我开始不满和抵制。父亲的打骂逐渐离我有了两米远的距离,他开始追不上我了,只能在一段时间的奔跑之后,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在吼道:“有本事,莫回老子的屋!”即便如此,天黑以后,我还是拖着玩得疲惫的身躯回来了。夜里我们一家人挤在火塘边烤火,我们和父亲的身体却靠得那么近。我知道是黑夜让一些东西凝聚靠近了,像亲情。
如果有一天黑夜不黑,夜里的万物也将变得涣散,像死人眼里的瞳孔,世界在这里找不到一个焦点。比方说现在。
自从我来到小城常德,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有田园式的黑夜,我无法把乡下的黑夜也带到城里来。虽然是小城,但楼盘在一天天长高,街道也一天天规范,按照要求,路灯需要照亮城里所有的角落,用以阻挡那些铤而走险的灵魂。市面也越来越繁荣,光彩夺目,华丽照人。但我却需要很黑的黑夜,单一得像寂寞,像屏障,也像孤独的自由。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地想找找看,也许在这座城市也有黑夜,但我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黑夜。大概是晚上十点钟吧,我找了不少的角落,滨湖公园、沅江河街、老巷子,都未能如愿。要么是灯火通明,要么残留着一些暧昧的光,即便黑也是很不干脆的黑,让人不痛不痒。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在街头醉酒,言语污秽,不知是在诅咒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一个老人提着蛇皮袋在垃圾箱里翻动,拾找生活的保障;停在路边的小车,发出着轻微的震动,无疑那里发生了一场情感事故;更多的是红男绿女,挟持着游离的目光,似乎比白天还要忙碌。我几乎找遍了全城,没有我要的黑夜。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了离我住处很近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两大块绿化带,在夜里,这城市之间的土地,静得可怕。什么都被刈掘得干干净净,茎、叶、根块。当然,也有一些东西还在生长,比如那路灯下,城市夜晚里慢慢延长的影子。
我找来找去,最终身心疲惫地回到住处,毫无所获,我找到的还是多年前在乡下时的黑夜。我只能回忆起那些黑夜里的情形。桔园、宝石一样的眼睛、母亲的童谣和遥远的祖先。故乡的黑夜那么形象突出,真实可触。而在城市,夜晚是那么的虚无,我写下一些关于城市夜晚的描述也接近小说的虚构,一看就软弱无力。
后来,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天亮了∕黑夜去了哪里?”那是在一次诗歌聚会上,一位诗人朗诵过的诗。这句话,原本来自他几岁的儿子一次意外地发问,被他引用进了自己的诗中,然而就是这句话击中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
黑夜去了哪里,能去哪里呢?光明好找,而黑夜难得。顾城说的“黑夜给我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原本就是个伪命题。
如今的城市已经没有了真正的黑夜了,所有的日子都暴露无遗,灯火通明。 就像梭罗一百五十多年前在《瓦尔登湖》里揭示过的那样,“使我们失去视觉的那种光明,对于我们是黑暗。”
城市只有夜晚而没有黑夜,“夜晚”一词,用意是落在“晚”字上,“黑夜”则侧重的是“黑”,伸手不见五指或者难辨东西。夜晚是一个时间名词非色彩名词,城市的夜晚和白天区别不是在视觉上的。人们期待的是夜晚的“晚”,期待一种晚归、晚至的纵欲,而不是像期待黑夜人们那样,期待一种“黑”,期待一种内心的保护层。
城里人对夜晚的钟情和我对黑夜的钟情一样,也远大于白天,但我们的理由是不一样的。
生活在城市夜晚的人欲望隐私都暴露着,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但这并不能代表你就能一眼望穿这些生活在夜里的人,他们内心深处的空虚、无奈、卑鄙、无聊不会因为灯光的照射就能向你袒露,强光之下是面具,是人心隔离的篱笆;在乡下,一些不公开的事情只能在晚上进行,他们看起来自私无耻,有时候甚至卑鄙无理取闹,但那些在黑夜隐藏的事情和想法,其实早就写在了那人的脸上,只是大家不愿揭穿罢了,他们在黑夜里从事的都是公开的秘密。
黑夜应该是这样的,它是一件深邃的容器,包容人的懦弱、隐私、难于启齿的高贵,像一层钢铁墙壁保护那些弱势群体和我们柔软的内心。在我看来,远离了黑夜,就可能远离了圣洁、沉思和忏悔,而让物质的炫目光芒遮住了心灵的视线。在这个程度上说,黑夜应该存活人的理想,而不应该放纵软弱的灵魂和肉体。
那是一个春天,一个美好的季节,我和几个朋友结伴出门旅行。几天后我满怀喜悦地回到了常德。在打开家门的一霎那,我看见几天前买的那把没来得及吃的白菜苔居然在地上开花了。菜叶已经发白,梗子也瘦削羸弱,然而金黄的菜花却那么美,一种病态的美,一种很危险的美。虽然被关在屋子里,虽然被黑暗包围,虽然叶子都发黄了,但还是开出了花。因为这毕竟是春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孩子的质问“天亮了∕黑夜去了哪里?”此刻,黑夜就在黑暗屋子里开出的菜花里。在这座城市,黑夜像这把被废置的白菜苔一样绽开着,开出了一丛美丽的病态的欲望之花。我终于找到了黑夜。
我想,真正黑夜只能向内心去寻找,就像我们当初寻找光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