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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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然看雨落心头
文/樊佃福
十分喜爱看雨,尤喜菲菲春雨、绵绵夏雨。
这个喜好最早足可追溯至我略知时事的年龄。
我本农家子弟,所在的村干旱频发,雨水丰可仓廪实,雨水稀则遭饥馑。偏偏那一带风调雨顺的年岁少之又少,倒是每年春夏两季最需雨水时难得几场透雨,特别是卡脖旱,更令农人愁云无计可消除。人们盼雨、祈雨,乃至于看雨成为上至耄耋老翁下到垂髫小儿的最爱。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家家户户焦虑交织着渴盼之中,雨淅淅沥沥而来,如烟似雾,仿若断了线的银色珠子,忽大忽小,时疾时徐,满世界弥漫着雨的温润味儿。春雨鲜有滂沱的时候,大多是蒙蒙雨帘下,无边丝雨沙沙沙地轻轻落下,像是奏着一曲舒缓柔情的乐章。这春雨,不仅是自然界一位出色的演奏家,更是一位传奇的魔术师。一场绵绵春雨开霁后,草饮雨而绿,花饱露欲燃,禾稼离离,山岚袅袅,燕剪绿波款款过,千树万枝湿翠衣……天地气象为之一新。下雨多么好!
乐莫乐兮伏旱雨。"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稼禾打蔫,小草伏地,人们亦日朗云稀愁永昼。终于,千呼万唤声中,"一夕骄阳转作霖",密云如绢悬于天,随着"雷声落千嶂",大雨刷刷刷排山倒海一般。瞬间,雨色茫茫,一条条雨溪涓涓喧响;屋檐下的雨点攒成珠链,滴滴答哒不已;数不清的雨箭快乐地击打着瓦脊,泠泠有声。此时也,潇潇雨声、飒飒风声、雨打树叶簌簌声,酣畅淋漓,浑如一曲铿锵激越的交响乐。彼时在我看来,世上之赏心乐事莫此为甚焉。
骤雨初歇,我顾不得泥泞,急切切奔向旷野,看吧,经过大雨洗濯,碧草露犹泫,薄霭笼远岫,庄稼拔节生长,湛蓝的天穹下,鸟声如洗,浓绿的诗意铺展满阡陌田畴,雨入小溪水渐肥,农人们笑语盈盈畦垄去。哦,有雨的日子多么美好!
最让人纠结的看雨莫过于久旱后的雷声大,雨点小了。响雷震耳欲聋,闪电划破天空,风裹挟着雨呼啸而来,湿漉龟裂的大地,但俄顷雨势锐减,止于"两三点雨山前".这时,我总会禁不住屡屡跑出屋外观云势、辨风向,巴不得"黑云压城重又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愿望落空后,心里怅怅地,眼前飘过一张张失望的脸影,免不了一番唏嘘喟叹:奈何,天不佑我家乡"梅子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什么时候这片土地也"红雨随心翻作浪"不再受困于旱魃!
看雨也有最浪漫最惬意的时刻,一场透雨刚过,盛夏,炎炎烈日,吴牛喘月,恹恹欲睡地行走在街巷里。蓦然,飘弋着的朵朵白云中,斜落下细疏的雨点,顿感凉爽沁肤,暑热遁去,正惬意间,一道彩虹兀地横跨南北,东边虹现西边雨,这该是别样的看雨吧!
大旱的日子里,忽如一夜风雨来。斯时看雨又是怎样的心绪和情趣呢?沉沉夜幕下,伴随着眼花缭乱的闪电,天空被映得忽明忽暝。飞来雨脚万丝垂,急时嘈嘈,缓时切切。静谧的夜晚,听不到白日里的纷扰和喧阗,惟雨潺潺,一叶叶,一声声,颇似"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如此雨夜,我才不会满足于卧听南窗雨呢,非得搬一把椅子,捧一杯热茶,坐于阳台前,边赏雨,边静思。噫!滚滚红尘,庸常日月,适逢霖霖夜雨,难得如此恬然自处,又内心喜欣,明日还可逢遇因夜雨而笑靥如花的父老们,其快意应不输于天上神仙矣!
或许我比较偏颇,一直以来,总认为喜爱雨,笔下赞赏雨的文人们多具忧天下、哀民生之情怀。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汤年旱颇甚,今日醉弦歌"还有其脍炙人口的《春夜喜雨》,老夫子堪称雨痴;大文豪苏东坡对雨也是一往情深,不妨抄录其名作《喜雨亭记》一段:"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于汴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不关心民瘼,不关注稼啬,断不会写出这样的句子。因之,我更加推崇敬仰他们。李清照、范仲淹也是我喜欢的词人翘楚,但他们对雨的态度却让我困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易安居士何以把雨写得那么凄然伤感;"若夫淫雨菲菲,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豪放词人何以在《岳阳楼记》里把雨写的那么充满恐怖。平生最不忍读宋末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下阕:"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只听,便寒苦酸涩若此,更遑论看欤。"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还是这样的句子让我如饮醇酎,喜诵不衰。
岁月匆遽流转,忽忽已然看雨几十载。我虽早已跳出农门,雨与我个人生计也无多大直接关联,但只要下雨,我就会无来由的兴奋看雨,这恐怕就是我与家乡及家乡父老感情融于血浸于骨的缘由吧。是啊,家乡这片土地、这方人丁孕育了我,养育了我,我焉有不乐其乐、忧其忧之理?由是,我对这滋养桑梓大地、决定着年成丰欠的雨水委实有着太多太深的感情。这种感情,同样已深植心底。说到底,如吾侪乐看雨者,绝非仅仅乐看雨也,乐看的是雨润大地;乐看的是丰稔收获;乐看的是泽被苍生。那么,我虔诚祈愿:未来的岁岁年年里,让一场场及时雨在家乡来得更多一些吧!
有雨看真好!
清趣
文/孔伟建
一
忘年交老苑年近八旬,年轻时在河南省信阳市工作多年,那里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退休返乡后,老苑每年还要到信阳访友。
今年春节后,老苑从信阳回来,给我带来信阳毛尖一罐,我很喜欢。
信阳毛尖,为中国十大名茶之一,清香浓郁,回味甘醇。
我按照茶叶罐上的品饮方法,取适量茶叶投入杯中,倒入85摄氏度左右的开水冲泡后,滤去清水,谓之洗茶。再加白开水即可品饮,茶汤饮至三分之一时,添加开水再饮,效果果然不错。
壶为茶父,水为茶母。好茶要用好水沏,好比好马配好鞍,俊男娶玉女一样不可或缺。
沏好的茶,散发着悠远的芳香。只有静品,才知那味道真的很好。
二
一日,欲求朋友一幅字。
朋友精于书法,尤善隶书,生性好佛,他欣然应允,随即展纸泼墨,写了四个隶字大字——舍得之道,笔法苍劲老道,颇有汉简风韵,是我喜欢的味道。
空白处,又加了几句:舍得之道,有舍有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不舍不得,然知此者,寡矣。下面是落款,钤印。整幅作品布局精当,小中见大,我愈看愈喜欢。
找装裱店精心装裱了,挂在我房间里,朝夕相亲,怡然自得。
三
年前,精于篆刻的老友给我刻了两方闲章,印文分别是星屋夜读和怀袖住知音,印文内容都是我指定的。
印章取来后,我在买到的每本新书或订阅的刊物杂志扉页上印上一枚,干净的纸面,纸墨芬芳,页脚之上,印上一方红红的印章,那感觉就像纸上开了一朵芬芳的花儿一般。
印上印章的书本,于我,有了一种特殊意义。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朋友,想起过去那些星屋夜读的岁月。
最是沧桑起风情,我觉得刻章是一件风雅的事儿,既然自己不会刻,那么,就讨要几枚来附庸一下风雅吧。
四
春节之前,去拜会一位自己心仪已久的画家,谈性正浓之时,索画自然水到渠成。
朋友将近期作品拿出,说,你挑一幅吧,只限一幅。
我挑了一幅,名曰对语,四尺见方。画面之上,两只鸡,一公一母,相对而视,身边小鸡若干,画面一角,几只牵牛开得正艳。多喜兴的一幅画啊,我赞叹不已,据为己有。
心想,装裱之后,挂于卧室,不正是对夫妻齐眉与和睦家庭的形象展示吗?
五
近日,整理书橱,找到了一张师范好友1995年元旦新年寄来的明信片。睹之,顿感二十年的岁月倏然眼前。
我将它作了书签,卧于床头读书之时,先拿起这张明信片,看看。
看会儿书,累了,要休息了。就拿起明信片,将它夹在书页里面。做个印记,下次接着看。
专门的书签,不好找了。
我觉得,这样的书签,更有一种岁月深意。
六
今年国庆节后,岳父一家去山西常住。
临走,他把自己养的几盆花给了我。君子兰、玻璃翠、海棠花。
我搬回家里,放在阳台上,常常拿了水杯,去浇水,顺便在阳台上发会呆。
春节前后,阳台上的两盆海棠花开了,红红的,很喜庆。我心里充满了欢喜意。
一朵朵清丽的小花,在我心里,绽放成它们自己的样子。清淡,自足,悠长。
诗报蜡梅开最先
文/朱秀坤
隆冬时节,最让人喜欢的物候有两样,一是大雪,二是蜡梅,若二者得兼,轻黄缀雪,清芬彻骨,那雪益发清峻,花却未必眼热,只将孤艳付幽香,不肯皎然争腊雪——如此低调与谦让,更让人喜欢。
在水乡,雪不多见,一年也就一两场,鸡爪雪,没过鸡脚,画一行竹叶,再跑过一只狗,添一行梅花,鸡犬过雪桥,一路竹叶梅花,有趣。
一夜酷寒。清晨撩开窗帘,真下雪了!开门时雪还在飘,香樟、塔松、广玉兰这些常青树下雪之后水灵灵的,越发精神,那笔直的水杉树上略略敷了些雪,枝杈上的喜鹊窝也落了点雪,只不知夜里鸟儿冷不冷,该不会吧,要不,它们喳还会喳喳地叫得开心吗?
地上已有薄薄一层雪,真不忍践踏。更多的雪却化了,到底地气暖,存不住的。心里念念的,却是四牌楼前那两株蜡梅,去年大雪时,曾拍过几张好照片,至今存在我的电脑中不舍得删。那是两株金钟梅,花大,重瓣,香气浓。以四牌楼上古雅的各种书法匾额作背景,微距雪被下怒放的蜡梅,拍出来的照片是一片翰墨与蜡梅相提相携,彼此增色添香,更具几分古意。连旁边的几位闲客也聚拢过来,掏出手机"啪啪"拍个不停。记得某乡镇有个农家展馆,院里一株硕大的老蜡梅,是素心梅,花开得那叫一个热闹,天暖时,甚至有蜜蜂在那里嗡嗡——这个雪天,压了些雪,会更美吧?倒让人想呢。
实在说来,蜡梅是算不得梅花的,不同科也不同属,就像雀梅、茶梅、刺梅、三角梅、榆叶梅、干枝梅,那是梅么?不过因其花朵金黄似蜡,迎霜傲雪而得名罢了,又因开在腊月,故又有了腊梅的说法,在我以为,还应写作"蜡梅"为宜。
蜡梅是插瓶的好材料,三九四九冰上走时,诗里赞美梅花"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其实真正的梅花还在春梦里打朵儿呢,"腊后春前见蜡梅"确是实情,公允的诗人则会说",小奁分寄雪中妍"或者是"羞得江梅都避舍,满园不见一枝芳",诚哉斯言。在万物萧条的腊月里,取出插得太久的芦花与蒲棒——那也是有意境的清供呢。下楼,折两枝蜡梅入瓶,略贮些清水,马上就是一室的芳馥。晴天,花开暖阳,蕾破黄金;午后,胆瓶古旧,长廊微雪;霜晨,芳姿出尘,铁骨铮铮;夜间,一盏灯火,几枝疏影,人在灯下用功,间或瞥一眼这添香的蜡梅,也算不上孤单了,心内更增几分暖意。便是梦中,思绪一旦沉淀,更觉幽香袭人,心旷神怡。
再拨了霜雪,折几枝南天竹,密密的小红果子玲珑可爱,与蜜黄的蜡梅正好相得益彰。一个艳红,一个明黄,一个有翠绿的叶相扶,一个是铁骨来担当。面对如此花与果,色与香,再有满堂的红对联、家人的欢声笑语、厨房里氤氲的肉香菜香,捧一壶清茶,人已泡在香浓的年味中了。
一枝几案随手置,便觉春意生睫眉。
灵魂的枯坐
文/林馨
(一)胡杨
夜来的时候,我正枯坐,晃悠悠的吊篮上,裸脚的冰凉赶赴着夜的约会。远处各色的灯火,一如醉酒的女子,戚戚然在这不着边际的空寂中迷离。建筑工地的白炽灯明晃晃的转来转去,不知怎的竟然让我想起监狱里的探照灯。或许在我骨子的深处真的把这一栋栋摩天而起的大楼当成了监狱。"监狱",莫可奈何的微笑之后,是一声轻叹。又想起那一句话"当我们深陷至酷时,至少还有一种自由叫做选择。"是的,没有人能左右我们内心的选择,当所有人都以为你向右时,只要自己坚信自己在向左,就够了。远处的灯火渐渐熄灭,马路上车行的喧嚣也渐渐沉寂。
夜来了,又走了。时光在我这近乎休眠中悄悄地移动着自己的碎步,而灵魂依旧枯坐。
枯坐,一如沙中的胡杨。干涩的树皮没有一点温润,生命亦已龟裂,留下的只有这从生到死的姿态。笑看云起,太过轻盈;淡看花落,太过淡然。生命的本真本就厚重,轻盈和淡然只是理想的虚无,一如漂浮在汤上的浮腥,水上的落花,只是无知者用来炫耀的腥旗。
(二)干藤
风起的时候,我正枯坐。薄衫抵不住晨起的清冷,远处的田野在黎明的雾色中沉寂,一如街头太阳下的老者,苍凉的微笑中带着一丝残缺,残缺是对生命唯一的诠释。风声密集,有雨,突兀其来的雨。等待日出的目光被雨滴浇湿,叹息是唯一的语言。而灵魂依旧枯坐,一如废园中被春神遗忘的干藤,无悲无喜,繁茂和飘零都是别人的风景。
(三)干草
夏还没有来临,绿化带内的荒草还没有被清理干净。干瘪的卷缩在花坛的一边,微蒙的眼睛透过尘埃看着迷蒙的世界。任车轮碾过自己本就失去生命力的身躯,连叹息都成了多余,最后只留下化作灰尘的眼泪。零星的绿色昭示着生命的倔强。"天街小雨润如酥"是一种梦,"草色远看近却无"是一份心思。梦境不能阐明心思,心思在梦里也不能直白。只有这草儿干瘪的身躯在灰尘中绝然的不忍离去,怀抱着自己的"核"梦想着萌发。
秋天的思念
文/雨田
在那一刻,我的心莫过于死。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心急如焚,感受到了什么叫望眼欲穿,也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十年之秋。霜重色愈浓。秋天的思念也随着瓜熟蒂落象一杯烈酒既清醇醉人,又惹火烧身。于是,我想到了不知是谁说的,人在享受幸福的同时,也应该享受痛苦。
我们是说好了要见面的。我在那间小屋静静地等待着,象往日一样,我的心情很亢奋,想得最多的当然是我们见面后说什么好。屋子里很安静,安静的似乎能听到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让人感到孤寂和落寞。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走,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我等待的心情也变得灰色起来。我不知道我是继续等下去,还是想轻轻地离开,我望着即将要被野幕笼罩的窗外,显得茫然而无措。当然我只有想到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要不然你一定是要回话的。我来来回回踱着脚步,消除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忽然,我想起了那首叫《思念》的歌曲,"你从那里来,我的朋友,就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但这样的感觉似乎又象是雾里看花那样的模糊。我不能肯定你还想着我。
你从那里来呢?在记忆里,你是踩着春天的脚步,象兰花一样清新亮丽地闪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在明媚的春光里唱起了歌谣;你顶着夏天的骄阳,象月季一样姹紫嫣红地绽放在我的身旁,让我在炽热的夏日里欣赏了风景。秋天来了,丰硕的果实装满心房,沉甸甸的。有了这样的负重,思念又象春天放飞的风筝,我紧紧地拉着线绳。
而此时此刻,你是一阵风,一朵云吗?有人说过,女孩的心有时就是瞬间刮来的风,天空飘浮的云。可你应该不是。在经历了春风的吹拂和夏雨的沐浴后,在秋光里晒干,你是一个红苹果,成熟的让我天天想咬一口。
果然,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儿,电话来了,听到你急促的一连几个对不起的声音,我不知说什么好,在那个长长的等待中,我似乎变得麻木了。让我可气的是,你竟然去了一个你本不情愿也不应该去的地方。事后我明白你是想考验我你才那样的,但难道你不知我心在痛吗?在你慢慢的啜泣后,我的心浸湿了、变软了。我鼓足勇气对你说,不管你在哪儿,我一定要看看你。
秋天的思念就如秋天的夜晚,明月皓空,相思无眠,因为我只在乎你。
离太阳最近的树
文/小叮当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这是世界的第三级,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褶皱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技干,风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穗样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热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在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竟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绿色!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灰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的。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巨大的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到沙丘逶迤的边缘。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在沙丘上,是因为这了这红柳,才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渐渐长大,流沙被固住的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薪,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与沙子粘结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的热量,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也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弥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把红柳根从沙丘中掘出,蓄含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技桠遒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里需请来最的气力的男子汉,用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了,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灵了。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炸药!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放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我们餐风宿露。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然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全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不曾堆聚过亿万颗沙砾。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云端?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在世界各处?从屋子顶上扬起的尘沙,能常会飞得十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