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散文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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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雪
文/子薇
满世界的冰溜子扯天扯地地吊着,蔚为大观。在小城,这样的盛景,已多年不曾见过。
屋外的雨棚上,错落有致的滴水声,为一场隆重的雪事画上了一个缥缈的句号。一场雪的盛事落幕,留下的只是千疮百孔。"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凄婉的情绪,在夜晚,破空而来。转眼间,又将是崭新的一年,虽然,未必人人都能有一个崭新喜悦的开端。
回首走过的道路,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有泪也有笑,有苦也有乐。人生的历程,多数时候,不过是循环往复老调重谈,其间总有一些或大或小的转身,或灰暗,或华丽,他人所见的,总不如自己体会的真、深、透。人生的历程,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孤独的,从肉体到灵魂。
坐在单位的接送车上,小我两岁的生活优裕的女同事,看着树枝草木上残存的白雪,痴爱的表情浮现眉端。对于我的厌雪,她甚是不解。人至中年,我的一颗辗转于尘世的心,于不知不觉间,沧海桑田。在与无数人事的磕碰中,我渐次明白自己应该爱惜的、舍弃的、珍藏的、漠视的。风,花,雪,月,最易牵动俗世人心。给人带来快感的物事,总是让人眷恋,譬如酒精之于酒鬼、香烟之于烟枪、美女之于好色之徒、鸦片之于吸毒之人……
不是不爱风花雪月,但我更知道,雪后的湿滑路面,给我的上班、孩子的上学所带来的不便。这个四九寒天、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最牵动我、最令我忧心的,是远在家乡的我的亲人。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家中一切安好。可我的心依然提着——有些些人和事,有时,只隔一秒,便是地老天荒。血脉亲情,任凭世事翻云覆雨,我们无法割舍。母亲时常跟我说,儿想娘一线长,娘想儿一路长。"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成为娘儿、父女,那该得修行多少年?母亲还说,此生能够做娘儿,还有来生吗?就是有来生,大概也是陌路人了。
不是不爱风花雪月,只是,生活是良师,它于无言中,教会我之该取该舍。作为一个闲暇时光写点文字的人,我一直努力地以双眸以心灵去拣拾、揣摩世态人情。凡尘俗世,市井男女,哪怕老得后一秒就要入土,前一秒也许还在念念不忘着儿女情长。伊丽莎白·泰勒说,不系丝巾的女人是最没有前途的女人。我说,对于女人没有幻想的男人,是没有前途的男人。这种认知,兴许有失偏颇,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已经精力不济。社会发展至今天,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依然是一个男权社会。权力男人对于女色的喜好与痴迷,于美女,应该算是一种特殊的机遇。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的美貌是一张毕业证书,利用得好,相当于名牌大学毕业,利用得不好,相当于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只是,女人年轻时,可以单纯的漂亮,随着年岁增长,漂亮逐日递减,气质、内涵如果不逐日递增,那么,曾经的漂亮,会陷落进岁月的深处,风干成标本。
年末岁首,很多人都有回首一年来的收获以及心路历程的习惯,我没有。这种东西,不做不可,做了也无益。就如有人开玩笑地说,权力人物生病抑或有了红白喜事,送礼的人,他记不得,不送礼的人,他一定心中有数。拍马屁,是做人之一角,各人的价值观决定自己的行事风格。生活中,很多事情,是需要做秀的。那么,可否如此说,我们都是演员,只是不同的人,演技或精彩,或平平,或拙劣。
于世间行走四十余年,我渐次明白,哪些是我能够得到的,哪些是我穷尽毕生精力,也无力抵达的;哪些是我张开双手可以紧紧握住的,哪些是我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如烟云般销声匿迹的。人生最理想的状态,得到我们喜爱、渴望的,错过我们厌恶、恐惧的。经历了纷繁的或人或事,对于为人、处事,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我如同一个微不足道的艺人,努力地观察身后留下的或深或浅的足印,试图去修补去雕饰。以期未来的足印日臻完美,至少,不求人人满意,但求无愧我心。
人生,敌不过似水流年。就如这一场大雪,来时隆重,大雪谢幕的背后,被光阴撕裂的地方,满目苍凉。时光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它可以创造从无到有的神奇,也可以化神奇为腐朽。
车轮滚滚 宿命难逃
文/赵德发
许多年来,父亲有一条最让我瞧不起:他不会骑车。他本来是最有条件学车的,可他终于没能学会。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自行车在我的家乡还十分稀罕,能够拥有的,一般是公职人员或集体单位。因为公社经常开会,有时还要四处参观,所以每个大队都购置一辆公车供干部骑用。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也召开支委会做出决定,花155元买了一辆青岛产的"大金鹿".我想,这个时候,父亲肯定是打算学车的。
然而,首先学车的不是他,是普通的社员群众。那天把车子买回村,男女老少纷纷前去观赏,光是那只铃铛上就不知有多少只手叠放在上面,都想把它捏响。光是捏铃还不过瘾,有人就想骑上去,要驾驭这种用钢铁与橡胶制成的新式交通工具。我父亲起初不答应,后来被缠磨烦了,说,学吧学吧,反正这车是集体的,人人有份儿。于是,"大金鹿"就被人推到了村东麦场里。
那个学车场面,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简直是鹿落狼群——大群精壮汉子你争我抢,差点儿就把车子大卸八块。后来有人发现,这样谁也学不成,就用"抽草棒"的方式解决问题:弄来一些草茎,谁抽到最长的一根就学上几圈。这样一来,才有了秩序与效率。那天正好是满月之夜,从月亮出山到太阳出山,宋家沟二村有三十多位男社员学会了骑自行车。当然,大金鹿也脱皮掉毛,惨不忍睹。那两条车拐腿不知摔弯了多少次,没法转圈儿,社员们就拿镢头把它一次次撬直,接着再骑。
那年我十五岁,也想学车。但我年小力薄,无法与那些青壮年竞争;另外我也怕摔,因为我亲眼看见学车者有多人受伤,就一直站在麦场边上旁观。过了几天,我去三姨家玩,见她家的车子闲着,就壮着胆子学了起来。摔过几个跟头,学会之后,我从三姨家出发,去了一趟12里之外的临沂。回到家里,我讲了我的成就,问父亲学车了没有,父亲说:不急。
这时,全村想学车的人多已学会,大家都想利用自行车带来的高速度,去宋家沟之外的地方逛一逛,于是就找各种借口向我父亲申请用车。我父亲宣布,除了公事,除了给重病号拿药,谁也不准动用公车。
公事,主要是外出开会,开会最多的人当然是支部书记,可我父亲照旧安步当车。我多次问他,你怎么还不学车呀?父亲说:不急,不急。别人问他,他也是说:不急,不急。有一天他到公社开会,天黑了好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说:唉,不学车不行了。原来,这天公社组织秋种大检查,与会人员要骑着自行车看好多现场。全公社52个大队,只有他和圈子村的书记老王不会骑车。我们公社地处丘陵,道路除了上坡就是下坡,一辆自行车很难负载两个人,他俩只好跟在后面步行。老王和老赵,都是老实人,人家看几个地方他们也看几个地方,不会偷懒,结果累了个半死。
父亲学车也是选在晚上。奇怪的是,他没让我去帮忙。更奇怪的是,他很快从麦场上回来,坐在桌子边一个劲地抽烟。我问他,会了没有。他说:太难学了,算了吧,反正我还有老王做伴。第二天,我在别人那里得知了父亲学车的经过:他推着自行车在麦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骑上去。在别人的再三鼓动下,终于准备迈腿,却连人带车猛地摔倒。这样的情况出现几次之后,他就中止学车行动,揉着摔痛的地方回家了。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之所以磨磨蹭蹭迟迟不学,全因为他的怯懦。我劝父亲:人家会,咱就不能会?摔几下怕什么?我母亲和我弟弟妹妹也劝,父亲却连连摇头,坚决不干。
那年,父亲只有三十五岁。此后,他再没学习骑车,无论开会还是赶集,都是依靠双脚,我们家乡把这叫"步撵儿".大队的那辆公车,多由别的干部骑用。1973年,我到8里外的一个村子当代课教师,父亲拿出全部积蓄,也为我买了一辆"大金鹿".这时我劝他再学,他还是摇头。
有一天,我从教书的村子去公社开会,中途遇见了父亲。他背着煎饼包,正晃动着微胖的身体在前面踽踽独行。我知道,他也要去参加公社的大会,就追上去,要驮着他一块儿走。父亲上了后座,因为身体较重,坐姿僵硬,让我的骑行非常艰难。我没好气地说:你看你,要是自己会骑车多好!他说:我就知道你不想带我,你走吧,我不坐了。说罢跳下车来,一个人继续"步撵儿".我不再管他,自己骑上车子蹿到头里,一边走一边暗暗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活到老学到老,决不做他那样的怯懦之人!
三十年下去,我一直牢记誓言,学这学那,从不懈怠。父亲呢,直到从大队书记的位子上退下来,还是不会骑车。他不用出去开会了,偶尔赶集,依旧步行。我曾多次当面嘲笑他,他也不生气,只说:就是学不会了,还能怎么办?我说:怎么就学不会呢,你看我,不是学会了好多东西?过几年,我还准备学开车呢!
把这句大话撂下,我却一直没有实施。一方面,单位有公车,一般用不着自己开;另一方面,在我内心深处,其实是畏惧汽车的。想一想,那么一个大铁家伙跑得贼快,肯定不如自行车听话,万一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就一年一年地拖,迟迟按兵不动。等到许多同事、朋友都学会开车,我也快到离岗年龄了,心想,再不学就晚了。加上老伴学车的积极性很高,在家里经常鼓动,于是在2008年的4月份,我俩一起去驾校报了名。
第一次学车是在下午。我打算像往常那样睡一会儿午觉,上床不久,突然有一个声音响在耳边:"你的死期到了。"我遽然惊醒,心慌意乱。我想:这是谁在对我说话呢?想来想去,不会有别人,只能是自己。那是我的心声,是我在下意识里害怕学车。我给自己打气:没事,人家能学,咱也能学。起床后,就和老伴去了。
到了驾校,教练板着脸吆三喝五,更让我忐忑不安。很快,我们被领到一条马路上操练,那里车来人往,险象环生。幸好那个下午我学会了启动车辆和拐弯儿,并没出事,可以活着回家。
随后,又学了两个半天。由于学员太多,我在暮春的骄阳下暴晒三四个小时,才能有一次上车练习的机会。把这情况说给一位朋友听,他自告奋勇道,我抽空陪你和嫂子单独练去。
第二天下午,朋友用自己的车把我俩拉到市郊一段公路上,让我俩轮流驾驶,他在副驾驶的位子随时指导。我虽然还有些紧张,但技术上长进很快,来来回回开了几十公里。老伴和我差不多,也把车开得越来越顺溜。
太阳西下,我把车子开到一个岔路口,朋友让我到另一条路上试试,我就执行了他的指令。那是一条通往山区的乡间公路,比刚才的路要窄一些。我有些担心,但还是躲过行人和车辆,前行了几公里。老伴这时提出,她要开一段,我就把车停下,与她交换了位子。
车子在老伴的驾驶下驶往山区。很快,前面出现一个大弯,接着就是上坡。前面一辆大货车正在喷着黑烟爬坡,把大半个路面挡住,我们的车子则以很快的速度冲向货车屁股。老伴慌了,说:怎么办?怎么办?朋友急忙去打方向盘,接着"怦"地一声,我们的车撞到路边的树上熄了火。
车死了,人还活着。他俩从前面下来,都安然无恙。我坐在车上没动,因为我觉出了右臂的异样:想把它抬起,却有大半截不听指挥。老伴问我怎么样,我说:我的胳膊断了。我猜测,我之所以断臂,是因为刚才坐在后座中间惊恐地看前面,在车与树相撞的一刹那,右臂猛地甩到了前座的边沿上。
朋友急忙打电话调来另一辆车,把我送回市里。路上,那大半条胳膊老往下掉,我只好用左手托着右肘。到了医院,拍片看看,右肱骨果然断成了两截。
办好住院手续,我的右臂已经肿得可与大腿媲美。挂了一夜吊瓶,第二天上午我被推进手术室。局部麻醉之后,刀声钻声,声声入耳。从手术室出来,我身上多了一条钢板和若干颗钉子。
在医院躺了两天,回想学车的前前后后,四句顺口溜念了出来:
臂伤赚得闲时光,
且把病房当禅房。
谁说九折乃成医?
一折便悟保身方。
各位看官,你看出我的悔意了吧?我懊悔自己孟浪,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如何保护自己,偏要学那充满危险的鸟车。这一下可好,不只撞断了自己的胳膊,还让那位朋友破财劳累,让众多亲友担惊受怕。
我进而想:这桩车祸,其实是提了个醒儿,让我和老伴趁早刹车。你想,如果顺顺利利拿了证,以后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我们两个老东西死不足惜,要是拉着闺女寄养在这里的两个孩子出了事,那还了得!我和老伴说到这种可能性,两张老脸都变得蜡黄。我们达成共识,接着就给驾校打电话,声明停止学车。
听说我出了事,父亲和弟弟妹妹急忙从二百里路外的老家赶来看望。父亲拄着拐棍,拖拉着患老年关节炎的双腿走进病房,问了我的伤情,说:伤好了还学车不?我说:不学了。父亲听后,放心地点了点头。
两周后出院,一年后再去剖开臂肉取走钢板,我至今再没动过学车的念头。应付公务,用单位的车子;平时办私事,或者打的,或者坐公交车。如果路不太远,就动用父母赠给我的"11号"——双腿。
如今,城里的小汽车越来越多,"步撵儿"的人越来越少。我居住的日照新市区地广人稀,经常有这种情况出现:马路上车轮滚滚,人行道上只有我踽踽独行。我有时想,一些同龄人尽管不会开车,但他们的孩子会,可以拉着他们跑来跑去。我女儿在国外,有车我也坐不上,我可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老得走不动路,呆坐在家中等死。这个时候,心胸间就会有丝丝缕缕的落寞情绪冒出来,让我不爽。
当然,我也有一些排遣的办法。譬如说,多想想不开车的好处,节能减排过低碳生活啦;走路有利于健康啦,等等;譬如说,拿圣贤言论劝慰自己,不滞于物、不以物役啦,用平常心对待一切啦,等等。有一次我读《世界文学》杂志,得知一位法国当代作家平生从没拥有汽车,还公开声明说,他不需要用一辆小汽车来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我心中立即产生强烈共鸣,笑道:哈哈,我也不需要用小汽车证明我的存在!
不过,我排遣掉落寞情绪,平平静静地走在街上时,眼前还是经常出现我父亲的影子。他,正晃动着微胖的身体,在山路上独自"步撵儿".
我想,他在前,我在后,爷儿俩并没有多少区别。
这就是宿命。难逃的宿命。
暖老温贫之具
文/章铜胜
读《板桥家书》,书中有:"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特别喜欢板桥先生所说的"暖老温贫之具",老先生是善于体恤人情的,这样的细心和关切,是足以让穷亲戚朋友感受到人情温暖的。我们虽非老贫之人,却一样需要那些能给我们温暖的东西。
冬日里,有些食物是温暖的。那些食物平凡普通,却是最能温暖我们肠胃的东西。
上初中时,一个冬日的周末。放学后,我随同学去外婆家,路上贪玩,到同学家已经天黑了,可离外婆家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其时又冷又饿的我心里有些害怕了,但又不好说什么。同学的母亲见状,忙把我让进屋,泡了一大碗炒米给我,我又羞又窘,顾不得烫,匆匆吃完炒米,直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后,是同学的父亲送我到了外婆家。一路上,我都在想,同学的母亲在那碗炒米里肯定放了许多的糖,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样的甜。
傍晚,风雪突至,下班路过一个街角,看到一位老者在守着一个烤山芋的炉子,炉口热气腾腾,烤山芋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急买一个山芋在手。山芋还烫手,忙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回左手,倒来倒去,手焐暖和了,山芋仍是暖的。剥去山芋皮,咬一口,绵软香甜,感觉瞬间温暖。风舞雪飞中,真的就有了风雪于我何惧哉的豪情了。
冬天,天将黑时才回家,看到家人正在等着我,心里就暖暖的。进屋,就看到了桌上坐着炭炉,炉上的锅里正炖着一锅菜,热气从锅盖的缝隙间咝咝地往外冒,赶紧开灯,拿起碗筷,一起吃饭。哪怕锅里只是炖着一锅青菜豆腐,吃上一口,也能让人瞬间感受到家的温暖
冬日清晨,从暖暖的被窝里醒来,太阳刚刚露出红红的脸,田野里的浓霜似小雪,不远处的寒树枯枝僵立,风是硬的,霜是白的,冬天仿佛有些无情。母亲的大锅粥已经煮好,整个冬天的早晨,我们都吃粥,白米粥、山芋粥、藕粥、豆粥、南瓜粥,换着花样轮流煮。乡村冬日的早餐,只要是粥,都好。盛一碗粥,搛一点小咸菜放在碗上,捧一碗热粥出门,嘴里哈着白气,看霜。天冷,低头喝粥,就暖和了,一碗粥喝得浑身舒畅。
有一年大雪天,母亲带我去外婆家。一路积雪没膝,七、八里的风雪路,我和母亲走了近两个小时,快到外婆家时,我差点流出泪来。外公外婆见到我们,忙把我们让进屋,倒来一杯热水给我们焐手,拿过火盆,让我们快挨近点,烤烤火。我偎在升起桔黄淡蓝火苗的火盆边,再看看门外冷风卷起的雪花,竟高兴得破涕为笑。那样冷的风雪,一杯热水、一盆炭火,竟那样的暖。
我们需要那些能让我们感受到温暖的东西,帮我们抵御冬天的寒冷。
归梦醒来是乡愁
文/王善鹏
是因为看了民俗专题片《梦回台儿庄》的缘故吧,如今已是盛夏时节,繁花满眼,心头却常常想起文天祥的两句诗:"江湖行客梦,风雨故乡情。"而今自身也算是江湖行客,纵无风无雨,乡愁也会不时袭来。不同的是,古人思乡常常是"欲归归不得",而今我却是归得看不得;古人"近乡情更怯",是怕看见物是人非的伤悲,而今怕还乡,是难以承受人非物也非的伤痛。
我的故乡兰陵镇桥头村,紧挨着台儿庄的边缘,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期依然是茅檐竹篱,鸡鸣犬吠。童年的老屋里,除了奶奶咿咿呀呀的纺车声外,还会有爷爷静静地编织草鞋,编好的草鞋一双双整齐地挂在墙上,满屋子都挂着齐刷刷的草鞋。
老屋的墙被烟火熏得漆黑,屋顶上挂满了蜘蛛网,奶奶说网子越厚,日子过得就越红火。腊月二十四扫尘时,奶奶常常踮着小脚,指指划划地这不让动那不让动。所以老屋的梁上黑里透亮,奶奶每次看着屋顶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蜘蛛网,总是会心地一笑。
老屋的门外有棵老槐树,每年的二月二,爷爷用粪箕子装了草木灰,在老树下的场地上一圈圈地画圆,爷爷说是打囤子。奶奶准备好了五谷杂粮,等爷爷把圆圈画满,奶奶就会把五谷杂粮郑重地埋入"囤子"中间。这时候,爷爷奶奶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今年又是好收成。
天气稍暖一些了,孩子们常常会聚在槐树下听冒爷爷拉呱,冒爷爷总有拉不完的故事,一边拉呱一边用手比划着,有时候脚也不闲着,说到精彩处,便手脚忙乱。当冒爷爷讲到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时,他用右手打着自己的下巴,发出关公的赤兔马"哒哒哒"的马蹄声,大伙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肚子疼。
老冒爷爷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来一句"欲听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然后起身就走,惹得小伙伴们死磨硬缠,不让他离去。冒爷爷欲走还留,其实这是他吊孩子们胃口惯用的招数。于是伙伴们手拉着手把冒爷爷围起来,不厌其烦地唱起那首童谣:
一二三,
下窑湾;
一二三四五,
金木水火土;
一二三四五六七,
刀来米法扫来西。
冒爷爷被缠够了,只好接着讲故事。
老槐树不远处有一棵楝子树,那时孩子们喜欢传唱一首儿歌:
小家雀儿,
扑楞楞,
俺上姥娘家过一冬。
姥娘疼,
妗子瞅,
妗子妗子你别瞅,
楝树开花俺就走。
其实童年的记忆里,妗子是十分疼我的,唱完歌谣回家见到妗子时还胆怯怯的样子,好像妗子听见似的。但每逢看到那棵楝树开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时,我那幼小的心里依然会弥漫起无端的忧伤。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看不得楝树开花,每到春暖花开时,我就躲着楝树走,生怕再勾起那苦涩的回忆。于是,楝树开花成了我一生的痛,成为那个特殊岁月里苍凉的花朵。
"楝树开花俺就走",是因为楝树一开花,春天那漫长的饥饿就要结束了,遍野金黄的小麦可以直接用手搓来吃了,村头打麦场的碌碡声和"喝喽(号子)"声也即将响起来了,小孩子也都离开姥姥家帮着大人忙麦收了。
至今还记得,村前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飘来的那哀婉嘹亮的耙地号子,声声入耳,荡气回肠;听着打麦场上咿咿呀呀的碌碡声,声声入魂,如醉如痴。
如今,青黄不接的春荒已不存在,饥饿早已远去,可我的故乡,我故乡的孩子们,真的因此而比我的童年更加幸福了吗?
所以,看《梦回台儿庄》,最让我心中阵阵作痛的是那句:"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我温柔而又狂放的故乡,你是否还是旧时模样?"
我的故乡,你如今是否还是旧时模样呢?
我的梦里曾千百次出现过的那颗老槐树呢?还有老屋门前爷爷一圈一圈的"打囤"子,那一声声叫人掉魂的"耙地号子",如今是否还能眼见耳闻?
我的乡愁不是古人的"千里关山千里念",我住的这座城市去故乡自驾车不过三十分钟的路程,可除了十二分思念父母之外,我真的不愿回去。对家乡的感情除了想念与牵挂,怯的成分占据着我的心理,且愈来愈浓,并渐渐弥漫。那种迷失与恐惧慢慢升腾,叫我拿不起,放不下,忘不掉。
因为那个今天的桥头村,早已经不是我梦里的故乡。那里早已没有了清清的河水,静静的小巷;早已没有了悦耳的蝉鸣,扑鼻的花香;农药的滥用让孩子们很难再看到美丽的蝴蝶;除草剂的使用让满溪洁白的荠菜花和遍地清香的"野蒜"了无影踪。更不用说那家家户户冰冷坚硬的水泥宅院,不仅仅失去了茅檐竹篱的清雅,同时失去的还有邻里之间的互通有无和嘘寒问暖……
花自飘零水自流,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故乡和所有的异乡一样,谁也挡不住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只是在前行的路上,是否应该时时回首,看一眼有没有丢下了不该丢下的行囊。
所以,一次次归乡梦,归梦醒来是乡愁。
红火的柿树
文/王金平
在邢台山区,在我的家乡浆水镇贾庄村,在路边、在河边、在村边、在沟壑、在山坡上、在岩石旁,生长着无数棵大大小小的柿树,或迎风独立,或数棵成林,冬天像美妙绝伦的铁艺,夏天像绿色斑驳的巨伞,挺拔俊逸,星罗棋布,充满着无限生机和活力。
每年春暖花开,柿树总是最先知。春风轻拂的枝头,一夜间吐出鹅黄嫩芽,小的像米粒,大的像黄豆,转眼不见就展开成小小的树叶,渐渐又大起来,渐渐又绿起来。两面都很鲜艳的柿叶,在明媚的春光里,尤其显得油光发亮。接着,绿叶间开满黄白色的柿花,花萼四四方方,有一种甜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柿花没有绢花的娇柔,却一样绵软可触,像农家的孩子,早已历经风雨,在不经意间,就会结满圆形或扁球形的绿色小生命。也有少量夭折落地,家乡人称其为柿篓。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落地的柿篓,都要被捡起来,晾干,然后用石碾碾成面,与其它面食掺着吃。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长满肥厚的、层层叠叠柿叶的柿树,遮住了似火的骄阳。当你在山路上走累了,可到柿树下小憩,享受聚集在树下的凉爽;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休息的时候,都喜欢在柿树下席地而坐,抽上一支烟,下几盘棋,谈论庄稼的长长短短;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晌午或者晚上,举碗端盘走到柿树下,每人坐一块石条,展示着自家的贫富,评判着镇上、县里的大小官员。
柿树不怕贫瘠,耐干旱,很少有人把它栽培到肥沃的土地里,很少有人专门为它浇水施肥喷药剪枝,只要有黄土的地方,就任其慢慢地自然生长。不嫌贫富的柿树,在大山的怀抱中,默默地伸出茁壮的枝干,树龄越大,树皮越显粗糙深沉,树枝越是曲曲折折。
"月落乌啼霜满天".秋末冬初,名贵花草已风光不再,各种树叶落满一地,果树的果实也大都收获,而柿叶变得五彩斑斓,随风飘悠而下。柿树上只剩下熟透了的柿子,令人垂涎欲滴。它红红的,像是挂满了红灯笼,在风中来回摇摆。金色的阳光洒在柿树上,让人感到温暖而艳丽,叫人不禁眼前一亮。如果你站在远处,遥望着沟沟坎坎、村边或山坡上那挂满枝头红红火火的柿树,会情不自禁地为它的招摇而喝彩,因为那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自然熟的红柿,要比焐熟了的柿子更好吃。这个时候的红柿,皮薄薄的,里面裹着一包甜水,吸吮起来甘甜如蜜。每年此时,我都要回到家乡,来到柿树下,有时伸手就可摘取满意的红柿,有时也攀援上树,寻找"黑清蛋包",有的手指一挨,就会掉入掌心。还有那"老鸹干",被老鸹啄去半个或多半个的红柿,又经过数日在枝头晾晒,已渐渐被风干,嚼起来甜美而又筋道。
农民把摘下来的红柿,担回家,晾晒到房顶上,像涂抹了许多的颜色,让整个村庄变得鲜艳夺目。记得小时候,红柿被存放在房顶苇箔里,它不时改换着我们的饭食,使我们的贫寒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并使我们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
如今,家乡人生活条件好了,或者是劳力缺少的原因,好多柿树上的红柿都无人采摘。雪花从天空慢慢地飘下来,飘落在柿树的枝桠上,那些挂在树梢的红柿,就越加鲜亮,它们像点燃的一个个火把,火红一片,温暖了整个寒冷的冬天。
家乡柿树的品种,以绵柿、台柿、火柿居多。绵柿大小适中,桃形,皮薄,适合于烧着吃、煮着吃、漤着吃。尤其烧煮,果肉肥实、甜美,也可切成柿块儿,晾晒后,留作冬天里的美羹;台柿个大,形如磨盘,皮较厚,加工成柿饼;火柿个儿不大,靠近蒂部有一圈云纹,如梦如幻,快熟时摘下,用火烧了吃,甜香无比。
红柿是一种大众化水果,素有晚秋佳果之称。《尔雅》中柿有七德:"一长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蠧,五霜叶可玩,六佳果可食,七落叶肥滑,可以临书。"所以,红柿常以吉祥的寓意出现在生活当中。《名医别录》上说:"软熟柿解酒热毒,止口干,压胃间热。"红柿含碳水化合物较多,还含有少量的脂肪、蛋白质、维生素C和膳食纤维,有良好的润肠通便作用,能达到减肥美容的效果;柿叶含维生素C,可泡茶饮用;柿霜、柿叶、柿蒂均可入药;柿漆是传统涂布渔网和雨伞的涂料。
走在家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总有一道美丽火红的风景所吸引。在山间、在坡面、在山沟,生长着许多茂盛的柿树……
看花宫的玫瑰色回忆
文/若星
夏末秋初,同仁一行去旬邑的马栏革命纪念馆参观。纪念馆中,一幅照片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令我再三驻足,流连盘桓,直到同行们在前方一再唤我,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这是一幅拍摄于70余年前的老照片,地点在旬邑县的看花宫村,照片上一共约有80人,几乎全部是年轻的女子。她们前两排蹲着,后两排站立,交错间隔,整齐有序。照片上的年轻女子们,面对着镜头,无不绽放着灿烂的笑容,照片的拍摄时间大约是在初秋,因为年轻女子们的身后,是一株高耸的大树,枝叶斑驳。
我一一地探究着照片中人物的笑靥、衣装和发式,兴趣盎然,因为其中,传递着那个久远年代的气息与信息密码。这些年轻的女子们,一部分身着英姿飒爽的八路军军装,对襟翻领,前襟四个有着袋盖的明袋,因为是黑白照片,所以看不出军装的颜色;一部分是将衬衣束进裤腰中,外面套件或长或短的开衫,这,应该是那个年代最为时尚的服装款式了;还有的身着令人身姿挺拔的工装裤,这样个性鲜明的装束,曾在许多影视作品中出现过,是当时毫无争议的时代先锋的标志。
年轻女子们,大多面容姣好,眉清目秀。她们有的梳着齐刘海,妩媚明妍;有的乌发中分,短发向两边梳开,分别用发卡别起,端庄大方;更多的是偏分梳拢,英气逼人。我最早看到这样的发型,是在大革命时期英雄女子杨开慧拍摄的那张着名照片上。
端详着这张历经沧桑的照片,上面有无数信息,穿越岁月的烟云风雨,呼啸奔腾而来,令我沉醉。
照片下面,有一行图说:陕北公学分校女子区队全体学员在看花宫合影。不由自主地便去翻阅历史资料,一段记述映入眼帘:陕北公学于1937年8月在延安创办,学生主要来自被日寇占领的沦陷区的爱国青年,由于学员不断地加入,校舍不足的问题日益突出,又因旬邑接近西兰公路的实际,所以,党中央决定在旬邑看花宫开办陕北公学分校。1938年7月7日,陕北公学旬邑分校在看花宫村举行了开学典礼。10月,分校学员由开学时的百余名增加到1700余人。陕北公学学生组织以自治、行政、军事分之,自治组织以学生会统管,行政组织以区、队编排,军事组织按班、排、连、营编制。教学分为高级队和普通队,高级队学制一年,普通队学制四个月,教学坚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原则,内容以文化和政治为主,军事次之。陕北公学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年龄大多为18至45周岁。1939年1月,陕北公学总校由延安迁到旬邑县看花宫村与分校合并,后与延安鲁艺等合并,解放后迁往北京,改名中国人民大学。陕北公学在看花宫一年时间里,先后办了54个队,培养了6000多名抗战干部。
看着这张照片和这段文字,我浮想联翩:她们从哪儿来,之后又会到哪儿去,是烽火连天的抗日前线?还是刀光剑影的沦陷区?她们的前方会碰到什么?遭遇什么?与此同时,一幅记忆深处的美术作品浮上心扉,是多年前在中国美术馆看到的着名画家邢庆仁荣获全国大展金奖的《玫瑰色的回忆》:黄河岸边,几位姿容妍丽的八路军年轻女战士眺望着远方,似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也许是天意,引人遐思的老照片,令人感动的美术作品,穿越过岁月的长河,相逢相会,相互印证,彼此烘托,述说着那个年代的玫瑰色回忆。
难忘 初为人师情
文/胡兆喜
那年9月,怀揣一纸介绍信的我,于万家灯火时抵达我将任教的山乡小镇。人地两疏,我向一路人打听到中学怎么走。当那人得知我是刚分配来的教师时惊讶地说:真看不出来,这么年轻就当老师了。了不起,了不起。直乐得我美滋滋地偷笑。
当晚,校长领我到镇上一小餐馆吃饭,店老板竟也对我赞不绝口:不错,不错,挺年轻的嘛。感谢你到咱们这里来教书,免费给你添一份炒菜。嘿,还没走上讲台的我,原先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偏见和微词,顿时冰融雪化,消失殆尽。
至今,那饭店老板的热情赞语和那盘很普通的肉丝青椒还令我回味无穷。
自豪而又感动的我,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便趴在属于我的办公桌上很激动地写下"认真教书、本分做人"的字条,压在玻璃底下作为鼓励自己的座右铭。为了不让自己在课堂上难堪丢面子,更怕自己担了"误人子弟"的赖名声,我总是随时随地向老教师讨教方法和经验,翻阅他们的备课笔记。前辈们都很热心地给予我帮助和指教,那些淳朴的山村孩子们也从未存心刁难过我。
渐渐地和学生们熟了,男生常到我的宿舍来问题目,偶尔也聊天吹牛。我也毫无顾忌地和他们在操场上你追我赶、跌打滚爬。也有三三两两的女生到宿舍借书什么的,她们一来,我就借故溜了出去,等她们走了,我才敢偷偷"溜"进家门。现在想来,当初那份拘谨和古板,实在稚嫩可笑。
屋里只有一人、一床、一桌,空间大,进出方便。许多中午在校吃饭的学生都喜欢把碗筷放在我家。往往,桌上、桌下、墙角都堆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饭碗饭盒,也难怪同事笑说我的宿舍变成了饭盒专卖店了。有时,学生们没能吃上饭,我就多淘把米,邀他们和我一起吃。邻居曾说,你既当了他们的老师又做了他们的保姆了哩。又说,你刚教书,新鲜着呢,时间一长,你就烦了哩。
如今,我已任教十数年,娶了妻,有了孩子。可对学生还没烦呢,照样和他们在球场上喊着叫着,大汗淋漓地追着赶着;家里依旧放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饭盒;学生们照样随意进出我的家门,求知求学,谈心聊天,以至我的爱人和小女也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姓和名。
邻居说:你的性情真好,这些年了,你怎么就不烦呢。我就半玩笑半认真地道:"因为我热爱我的事业,所以就会永远爱着每一位学生呀!"
水田里的母亲
文/布衣粗食
掀开窗帘子,我把夜色揽入怀里,常常会想起彼时的母亲。
彼时的母亲,刚过而立之年。母亲把我往田埂上一放,然后独自走进了水田。她手握着锄镐,举过头顶,再使劲地落下,脚下的黑泥便翻了个身,散开了。山脊吹来春寒料峭的风,薄雾好像要把母亲的样子吞噬去。我站在田埂边感到恐慌,湿冷,不安。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早到晚都要劳作在水田里,我更不知道父亲的突然离去意味着什么。我只有隐隐约约地觉得,母亲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满手的血泡颇让人痛心。当天色擦黑,母亲走出水田,看我站在田埂边笑着,母亲也笑了,全然忘记了裤脚已被泥水打湿,衣衫却被泪水淋透的事实。母亲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朝不远处的土坯屋走去,湿滑的泥巴小路上留下一串大,一串小的脚印,即便是夜已深,依旧清晰可辨。
彼时的我才三岁,朦朦胧胧的记忆,让我不知道失去父亲的伤与痛,多少零零散散的枝节已经模糊不清,甚至是枯黄凋零,猝然消逝。迄今为止,我记忆里还有多少关于母亲的细节,还有多少儿时的梦可以重现?我说不清。唯有,夜色里,湛蓝的天空,星辰密布,我看到那是水田的倒影,母亲伫立在水田中央,无奈地向现实屈服。
水田里的母亲为什么要屈服于现实,母亲对我讲过,但那是我长大成人的时候。丧夫的痛苦像一把无情的利剑插入了母亲脊髓里,母亲不能喊痛,泪水漫过了长夜却漫不过生活,漫不过膝下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一直到母亲花甲之年,母亲还不能原谅自己的屈服……
文革末年。母亲二十一岁。一场不平等的婚姻把母亲推向了万丈深渊。当一个"卖国间谍"的女儿嫁入了雇农家庭,那是多少人羡慕的美事。母亲和父亲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或许,洞房花烛夜才是母亲第一次见到消瘦的父亲吧。母亲摆脱了无数人的欺压,却摆脱不了贫困生活的欺压。幸运的是,那时候,父亲懂得疼人,当父亲把手心的温暖传递给母亲的时候,母亲"咯咯"地笑了。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衫,父亲在编草鞋。父亲还托人为母亲谋得一份差使——到村小学代课。虽然每月只有几元钱,但燃起了母亲求学的欲望,还可以让全家人每月尝到一些肉腥。父亲是母亲唯一的最好的依靠。
那时候,母亲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就像两丘水田,水汪汪的好看。母亲水汪汪的眼睛又好像一盏明灯,点亮那些黑暗的日子。遗憾的是,还没有挨到黎明一刻,那盏明灯就熄灭了,让母亲再次陷入黑暗。夜再黑,母亲也必须醒着,她知道,自己不能痛苦到死去,不能步入父亲的后尘。我和大哥大姐成了母亲新的支柱,只要我们还在,母亲就只能想方设法地活着。母亲彻夜地醒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暗淡了下去,但一直在等待黎明。
母亲在父亲死后第三年,嫁给了我的继父。这成了继父村里人谩骂的话柄。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儿女寄人篱下,这是村庄里多大的笑话啊。母亲和继父走进了同一丘水田,无数的手指在指指点点,戳得人脊背发凉。但母亲顾不得那些,母亲心里,即使自己累死,也不能让儿女们饿死。
我和大哥大姐渐渐长大。大哥大姐也走进了水田,和母亲并肩站在了一起,我为他们送水送饭。因为有了儿女们的长大,母亲的那丘水田越来越宽,似乎想要包括母亲的生命。母亲想要那丘水田出一些余钱,想那些余钱可以让儿女们生活得以改善。母亲的姊妹也常常来水田里帮工,来的时候还会带些糖果,或者一把炒花生。后来,母亲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外公派来的,外公每隔一些时日都想知道自己这个苦命的女儿和她的儿女是否还好好活着。于是,那丘水田里还包括了外公。
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继父除了有一把蛮力外,还好烟酒,还性格残暴。最要紧的是,继父不愿意拿些钱供继子女们读书学习。母亲不得不担起了赚钱供儿女们读书的重担。她除了要打理好那丘水田外,还必须种菜、养猪、从事山里人的副业。母亲愈发的沉默,话语几乎被泪水取代了,甚至是被血水取代。母亲咬紧牙关,就是百来斤的胆子压在肩膀上,母亲依然不能喊苦,打落的牙往嘴里吞。母亲无法穿越那丘自己耕种过的水田,她只有把穿越水田的梦寄托给了儿女,一夜一夜地期盼着。
我上初中的时候,贫寒的家入不敷出,母亲和继父常常打闹。虽然母亲也一直想方设法地节约家庭开支,但丝毫都没有博得继父的同情,打打闹闹一点也没有减少。日积月累,母亲身上因打闹留下的伤疤数不胜数,有些迄今还未痊愈,即使表面外边痊愈了,心里不还淌着血么?再后来,继父老了,继父的父母相继离世,继父才想起自己应该有个依靠了,继父才对母亲好一些。此时,母亲把继父的好不断地唠叨到我的耳朵里,磨得我耳廓生茧。继父的养老问题顺理成章地推到了我的身上,直到继父老去的那一天。
母亲一辈子都伫立在那丘求生存的水田里,无处可逃。母亲想要远离那丘水田,可是水田却越来越宽。母亲为了把三个子女抚养成人,忍受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在那丘水田里伫立着,挣扎着。
多年以后,我和母亲再次从儿时的那丘水田田埂边走过,但我们都没有走进那丘水田。母亲深深地知道,既然她的儿女们已经离开那丘水田,就没有再次走进去的道理。但我知道母亲的心依然没有走出那丘水田,母亲满脸的委屈和痛楚,流露了她此刻的心。
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然的变迁,那丘水田早已干涸,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丛生的杂草。母亲的一生无法重来,唯有挨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刻,如果母亲还伫立在那丘水田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弓起脊背,托着母亲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即使那时候我也是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