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潜行渐远的旧忆
自从九八年我家由老屋搬至新宅后,老屋便被废弃在村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如退休独处的老人独自承受着晚景的凄凉与寂寞,而将近九年我这本该“承欢膝下”的懵懂顽主却未曾回去探视过它一回。真的,对于寄存了我美好童年和少年的老屋,我内心里觉得确实亏了它太多。 于是,怀着恋旧和几分歉疚的心情,今年暑假我特地赶回去看望了我多年未见的老屋,如探视亲人一般。
当我带着满身的灰尘匆匆赶来却又小心翼翼地走近它时,我陌生的目光流露了错愕之后的苍凉:老屋真的老了,几成一座废墟。照壁的石灰层被经年的雨水浸染出斑斑黄渍,如一幅幅自然天成的山水画趣意盎然,又似杂然而陈的各种虫蛇异兽张牙舞爪蓄势以待。石灰层壁面已大块得开裂和脱落,老屋外面由水泥沙浆粉刷的壁面也有不同程度的龟裂和脱落;青苔在阴湿处附生蔓延,老人斑似的证实着老屋的衰老和破败。
老屋的前院是一大片水泥空地,收获时节便用作晒谷场。水泥地也不似原先的平整了,坑坑洼洼之处满是裸露的鹅卵石砾。过路的风带来的尘沙些许受阻的便在院里回旋,找不到出口就沉积了下来,经一场场雨水的温润便有了不薄的一层土。于是,杂草就有了潜滋暗长的地利,不经意间已没过了你的踝膝。前院没有高不可攀的围墙,而将老屋与外界隔开的是母亲辛劳常在的厨房和我们弟兄三人的卧室。老屋坐北朝南,敞在屋前的是我家承包的近三百亩的水塘和周匝起伏低矮的山丘,山丘与水塘之间又是彼此连绵的稻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忖想若将老屋所处之境绘成一幅山水画,王荆公的奇思妙句倒无意为千年后的拙作蒙赐了极其精当的题跋了。
老屋的基址是祖父当年选定的。祖父少时家境殷实,读过几年私塾,年轻时在外游历,也算是学高多闻了。后来历经“四清”、“文革”,成了清洗打击对象。,一度意志消沉郁恨难平,平反后祖父年轻时愤世嫉俗的个性已不复见,晚年潜心老庄尤好《易》经,于兴起时常说自己深谙风水之道,老屋基址的选定可说是祖父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学以致用了。据父亲回忆那天祖父把他叫到选址处,郑重地告知把房子建在那里必定人丁兴旺,福泽绵长。至于为什么,祖父没说,他知道说了父亲也不懂。父亲很是听祖父的话,第二年便在祖父选定的地方把房子给盖了起来。没成亲就盖起了新房,父亲完全可以自耀。母亲小父亲近十岁,她是在房子盖好的第二年嫁过来的,年龄的差距并未使父母亲之间感情上产生隔阂。在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弟兄三人相继降生于老屋之中,“人丁兴旺”,似乎倒真应了祖父的话,父亲感此每年年历都会带上香纸祭品到老屋去拜祭屋神感激他的荫福。父亲小时因家境衰落只读过几年小学,却过早地帮祖父分担起家庭生计的重担,聪慧的天赋坚毅的秉性和丰富的阅历让他懂得了比同龄人更多更深刻的为人处事的道理;我庆幸是他的儿子,他不经意间的教诲让我们弟兄三人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少了些不必要的磕绊。父亲在我们尚小时便教导我们要独立自立,我们弟兄三人从小便有了自己的卧室,这在当时的乡村人眼中是不可思议甚或是奢侈的。当我站在这三间卧室前,我的感情是难以言说的复杂。这三间凝聚了父亲许多心力的并寄托期望的卧室,在无法回避的现实面前回头之间已成过往。我此时便如一个七十返乡的老人,当手指触及墙壁的一刹那,人去房空的落寞勾起旧忆,迷失的心痛被泪水打湿。
位于南侧大哥的卧室与东侧的厨房相邻,二者中间正好隔开一条过道留作院门。整个前院如一无盖的纸盒将少时的喜忧隐含在内,只有树上的鸟儿窥视得到。对于前院四角,父亲没有抹上水泥沙浆,而是让土层裸露着。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和我们弟兄三人在四角的空地上各自栽上了自己喜欢的树。大哥栽上了水杉,直挺挺的一如他刚直的个性;二哥栽上了杨柳,现在想来斯文柔和的他倒与渭城折柳的诘摩有些许相似;我栽上了枣树,因为我爱吃枣子,尤其是半红不青的那种;父亲则栽上了一棵松树,当时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叫我们记得不时给树浇水,院子里的土质干,别让树渴死。一转眼,十几年的光阴悄然而逝,中间又夹着这几年的疏远,院中却已只剩下父亲的那棵松树还在枝叶茂盛得长着;水杉不在,杨柳不在,而我的那棵枣树想也早已不知被哪个贪吃的孩童打枣儿时折断了枝干,待枯死后又被谁家主妇砍回去权作柴禾烧了。
前院厨房的后面有一口水井。井不深,五米不到,这大概是近水塘的缘故。井虽不深但却有足可令它自得的资本:它是全村第一口水井。村里人以前都是就塘担水吃,担水的过程中有一种自足而充实的乐趣,挖水井似乎未曾在脑中想到过,就算想到了也会被担水的乐趣瞬间淹没。然而,乡村的人们又是极具好奇心的。在水井挖好的前两月里,陆续有村里的人到我家来担水。当他们品尝第一口水后都不约而同得现出相似的情态:微皱眉头,撇着嘴,很似惊奇却又极肯定的说,妈的,这水,咸!然后,讪讪得笑着担着半担水晃荡着自得地回家去了。从他们的举止里我觉出了这井水味道的异样,有段时间我很少喝井水。后来搬到新宅去住,又挖了新的水井,这口井的水不再咸了,淡淡的还带点甜味,但喝时总觉着儿时井水的咸味老在舌尖打转,这才明白有些记忆一旦无法抹去,你现时的感官也会潜行在过去留恋的物事中而不可自制。我想亲近那口被遗弃的水井,看儿时的倒影还存留几分。而当我靠近并向里张望时,我愕然且失落着:井壁上爬满了厚厚的青苔,不知名的杂树稗草肆意生长着,将井口堵得只有阳光的过道;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那不起微澜的水面,幽幽的、隐秘的似乎藏着许多心事,我儿时水中的倒影由清晰渐次变得模糊以至再也看不见了。
我不想再往井里多张望一眼了,我转身离开朝老屋的大门走去。我取出钥匙打开了有些锈迹的旧锁,“吱呀”一声大门发出了沉重的叹息。我静静地走进屋里打量着记忆深处渐已模糊的厅堂。这里还是从前的那般整洁,只是少了些什物,除了老旧的桌椅彼此相依着,整个老屋已显得有些空阔和落寞。曾几何时,我和二哥还在屋内追逐嬉闹,活泼的童声和母亲温柔的呵斥声把整个屋子都塞得满满的。
收回思绪,我拉开后门步入了后院。我小时孤僻不大与村子里其他的小孩玩耍,后院在我的印象中便是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我童年的欢乐多半在这儿有迹可寻。后院不大,约摸两分亩的面积。后院是用围墙围成的。记得当时父亲用拖拉机从几十里外的采石场拖回两车大石块,然后堆砌成一道半椭圆的围墙,堆好后用水泥沙浆浇灌,墙垛坚实的如铁铸一般。后院在起初的两年里,父亲任由它荒着,于是,杂草丛生。砾石遍布,蟾蜍夜出,蟋蟀鸣壁。依稀记得夏暑时节,酷热难消,敞开后门,一家人于星夜下喝茶闲话,摇扇驱蚊,清风徐来,目睹大美之象,耳临天籁之音,共享天伦之乐,是何等的惬意!等到第三年开春的时候,父亲便递给我们弟兄三人以锄头,铁锹和铲子,吩咐我们清理院子并随意得种些作物。我们商量了一下后就立即动手干了起来,很是兴奋。我负责清理院子里的碎石和废弃物品,哥哥们则负责翻土分畦点籽。我们从早晨一直干到傍晚总算是大功告成了。经过一春的看护和等待,入夏时我们终于品尝到了收获的喜悦。紫的茄子,青的西红柿,黄的花蕾还打在毛绒绒的嫩倭瓜顶上;还有那花枝招展的豇豆藤条“不走正道”竟附在新生的小树上缠得对方直不起身子喘不过气来。然而,最喜人的该是那长势旺盛的扁豆了。纤柔的藤条如娇媚的女子的玉手轻轻得挽在之前搭好的秸秆架上,淡紫色的小花零星地点缀在繁密的枝叶间,大胆却又似羞涩得打量着尘俗,那翩翩起舞的蝴蝶如多情的少年郎不时得试探着,亲昵着相守的亲近;新生的豆荚在阳光的映照下如翡翠般的晶莹剔透,又好似婴儿细腻柔滑的肌肤仿佛吹弹即破,让人不禁心生怜爱不忍去碰触一下。
只可惜,而今一切不再,昔日的美好似乎更显得时下之萧条。
眼前的后院真已如坍圮破败的百草园了。石墙在经年风雨的侵蚀下已剥离得瘦骨嶙峋,与老屋相连的一段业已残废;地上的砾石瓦罐碎片随意懒散地躺着,沾染了泥灰的玻璃瓶碎片在白日里依然昭显着它的锋利;杂草因土质的退化而显得焦黄,生长里潜隐着无可奈何的叹息;白昼里,土黄色笨拙而令人作呕的蟾蜍一般是不易见的,蟋蟀或许也已厌倦了无人倾听的弹唱,正躲在某个暗地里似失意的诗人自斟自饮吧。景随情化,情依景生,此情此景,一种悲凉不觉袭上心头,眼前一片迷蒙,深吸一口气,赶紧调头转身离去。
我深信自己并非一个骨子里很怀旧的人,怀旧通常意味着对现时的失意。应该承认,有些东西当我们无法挽留时便该试着去忘记。“浅斟低唱只是萍踪偶遇,失去却是命里注定的”,事理但凡如此而已。然而,世界毕竟还是美好的,人应当快乐地去生活。之于老屋,它隐喻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纵使欢乐但自知不可沉溺纵使忧伤却也不可遗忘。我想,我当是识途的老马,爱恋的目光,穿过尘埃和流水间让我为之缠绵的时刻,偶然走进了我熟悉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