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岁月是流年
七年前醉过一场酒,斯人在故乡小阁楼上。那清晨因雪的缘故分外明耀,确是画里的风景。似这样的覆盖着屋面与地面的雪,自有意识以来尚属第一遭。大醉初醒,蓦然见得这样的光景,居然是辛酸情感居多。
醉里愁来几许。
醉酒似与遇雪次数相当,也一两遭。饮酒大约是从襁褓中时,父亲沾着酒的筷子起;父亲向来是主张好女儿亦有好酒量的,但女儿没有从花木兰的路线,酒量再多也不过一二斤,家乡的红烧酒罢了。家乡总有酿酒的习俗,哪一季的稻谷、哪里的山泉,择日封坛。后劲丰满,与二锅头不相上下。据说还有一种是酒酿酒,即把山泉换成初酿酒,照旧封坛。这种酒似蜜的稠与甜,呈现一种陈年华丽的绿,似是古墓里出土的汉唐清绿。
幼年时饮酒多半在生日之际。家族中有小堂妹与二堂兄与我生日相临,每逢此时多半是兄妹一齐办生日宴,也就此时,酒是可以多喝些的。自家酿的酒叔伯们不够平日吃的,用酒时多是从叔公的酒铺里打酒,几毛钱一大杯。叔公辈的大人视酒如命,从村头到村尾,总能轮流派出代表闹酒疯。疯酒是那个昏黄时代的娱乐活动,叔公辈的人大多命如草荠,每日有繁重的农务,家里孤单的多。务农归来,自己下厨,自己打酒,酒后摔碗打门,骂天怨地,这些已成为每个黄昏至夜晚的固定风景,是那个时代里惟一可以八卦的话题。就记得,隔了几重门的六叔公早年失群,独自带着孙子孙女在旧屋里活着。他似乎他就活在疯的世界里,从壮年,到老年,到离开,依然是在酒疯后的梦里独自悄然离开。爷爷的经历与离去与六叔公差不离,半生浮醉。但似乎,酒对于他们,除了解毒,还有另一层意义。爷爷是癌症,几乎是每一小时都在用止痛散来遏制疼痛,若是疼痛太过,就只能用酒来解。然爷爷的酒品与六叔公不相上下,喝多时几乎将锅碗砸尽,恶声如雷。最终,那一辈人在醇醇绿酒里凋零殆尽,多年以后,如斯人这边孩童辈的人长成时,回忆过往,早已将当日憎恨遗忘干净,最终在只言片语里流露出醇醇思念,如绿酒浓稠,血浓于水。
醉饮归来,物是人非。
有些时候为了区别绿酒与啤酒、洋酒的区别,也为了与叔公辈的诀别,就会想到边饮酒边读离骚。但离骚却是一直背不下来,醉到书拿不动的情节也常有。曾几何时,独自在小桥头喝下二斤的红酒,醉到快成离骚式人物,此后见了红酒即犯晕。大约是魏晋离此时太遥远,也大约是骨子里就不曾把红尘俗事抛弃。
滴酒不沾的日子很多,如果不算上做饭时候放在菜里的二锅头。有时候也放葡萄酒,但味道始终不如家乡的红酒那般醇厚。家乡遥远,酒更远。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最最轻狂,当属一回,把两瓶洋酒当水一气饮完,之后的时间有一个昼夜是空白度过,醒来时已是黄昏,斜阳荏苒照在白色床单上。再之后,发了誓滴酒不沾,然而这又是什么事呢?酒那样难喝的东西,味道也好闻不到哪去,说醇香,说浓厚,说馥郁,不过是假风流;说入口绵柔吧,刚烈吧,也只是假名士。因为斯人非男子,豪情本就不属份内事。酒,不过是惺惺相惜,他三分华丽衬斯人七寸愁肠。少年往后,柔肠已没有,惆怅亦属摆设,那些杨柳依依的年代背景已经成为别人的陪衬。
少年一梦醒来已是黄昏。黄昏的屋子里,光影从窗户投射进来,昏昏沉沉笼住一段时光。窗户上挂着米黄昏芦苇图案大缎帘子,明黄夹绿的迎春花条悬于中间。窗外是一条公路,只是在黄昏,车流的声音如同一条河流般清澈。有时候会以为是下着雨,事实上,一条像雨声的河流,或是一场像河流的雨,都能比任何物件来地真实,在聆听这种旷古孤单的声色里,伸开手仿佛就是时光的水从指缝中流失,再没有比这样更真实,竟似可以触摸第四维的形状和运动般,就像是杯中的酒,一点一滴从喉咙流下,咽下的一口是流年,是岁月。如果把酒含在口中可以留住时光——可惜酒或斯人、河流或雨;或者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都太过渺小,酒在杯中,斯人在风月里,不管是否在行走,岁月已是流年。
只不过,流年过后,依然想念少年时代的疯酒岁月。看到电影里的情节,有些人用药物希望永远维系梦里的生活场景,对于他们,现实才是梦境。所以其实,醉也好不醉也罢,岁月才是那杯让人麻醉的那杯醇酒。酒不饮已多年,雪不见更多年,但在流年里,那些未见的酒和雪,漫天都是。斯人亦在滚滚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