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时光
这段时光的美好,让人感觉像居住在天堂里似的。气温好,薄衫外再套一件西装,厚一点也可,让人不会感到热;或者仅仅一件单衣单裤,薄一点也可,不会感到凉。不冷不热的天儿,让人自在逍遥,衣服可以随意穿,随便穿,对身体对衣着礼仪均不碍事,“二八两月乱穿衣”。云如天空的衣裳,比起冬春之际,这初夏的云层薄了,雾气如纱,天空穿戴得少多了,金亮亮的阳光一照,几朵飘浮的白云在眨眼间就悄然散去,全部裸露出天空的莹澈蔚蓝的柔嫩肌肤。景色好,四野绿色葱茏,清幽宜人。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黄鹂鸟能够屈尊降贵、跑到地面上来寻找食物的情况。黄鹂鸟披红戴绿,风姿绰约,它从不管有没有听众,总是抢占高枝,且特别喜欢树梢,它站在众树之上,亮出清越悠扬的嗓门,引颈高歌,对大自然忘情地歌唱,鸣声在澄澈的空气中传播得很远很远,似乎以此尽显它自己的高贵身份与不同凡响的诗人气质。八哥可没有高雅与不高雅的追求,它们的“生活指南”里没有那么多的礼节,它们天上地下,房前屋后,村边旷野,三五成群,四五结队,叽里呱啦,毫无讲究,争吵食物,打情骂俏,嬉戏游乐,热闹非凡。除开鹰隼而外,时常展翅于众鸟之上的是白鹤,它们大多独来独往,穿云破雾,仙踪难觅,我常常通过仰视和耐心,除开能够看见它们在云间的身影外,有时也能在菜子河边的水草间发现它们玉树临风的仙姿,白鹤来来去去,常常是无声无息的,它们一副与世无争的高邈旷达态度,让我想起了古人创造“闲云野鹤”这个词的时候,应该是对白鹤的平常生活作了细致的考察与哲学上的精心思考,然后总结出来的。我无法否定:鸟是水滨与山林的精灵。
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阳光,肯定不行,因为生命需要阳光;如果阳光多很了,可能也不太好吧,生命承受不了。过初夏,就像在爬坡似的,盛夏的高温天气是顶峰,阳光开始一天比一天厉害,早晚尚可,但一过中午十二点,直到下午十七点,这五个来钟头,我必须规矩地把自己关在室里,阳光无遮无拦地从空中直射下来,虽然还没有厉害到盛夏的火热,但也可以令人的头皮发麻了。钻进里屋,明晃晃的阳光被挡在墙外,仰在阴凉处的布椅上,风从窗户走进来,抚摸着我的肌肤,感觉清凉、舒适、惬意。在房间里,我看不见鸟飞鸟歇,但我“听得见”它们活跃的奔忙与游乐,它们是大自然的主角,它们在大好的日光里,操着不同的语言,各说各的话,它们说的话就是在不断地创作出绝妙的音乐,它们的旋律,随性而为,自然归真,高妙绝尘,独树一帜,每一曲都是心声,都力避矫揉造作。
宇宙虽然无边无际,但现在让我们人类能够生存与利用的时空却极其有限。我们只能局限于大地。大地为暖床,生命寄居于此,万幸之极。衣食住行是我们人类的生存根基,所以不要轻视土地与庄稼。其实,侍弄庄稼、农业的精耕细作,还是非常劳累的,艰辛地种下去了,收成还是未知数,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一种,方知稼穑之艰难。好在现在还有各种机器帮忙,比起古代,现代农业的辛苦程度相对减弱了一些。
初夏的时光让人倍感快意。阳光虽然逐渐厉害,提升着每日的气温,但空气绝不闷热,我对强烈阳光的忍受极限,似乎好像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风在阳光的金梳里游动,带着万物生生不息的气息,趟过水塘,拂过草尖,经过阴凉的密林的过滤,吹到脸上,它抚摸我的肌肤,让我全身感觉十分清爽、四肢活力迸射。季节呈现出它最完美最温柔的一面。这个时段,是乡村最忙的时段,小春作物必须快速收,而夏播又要快速种,种子有如待嫁,好在我只要给庄稼们安好家后,不需要我过多地干预与费心费力,它们就能够在大地上茁壮成长,它们就主动地在田野里勃发旺盛的生命力,绽放盎然绿意,为我描画出新一季丰收的宏大蓝图。
黄昏时候,对我来说,沐浴着缕缕清风,去巡视我那几分地的庄稼,这应该算是人间最惬意不过的事了。是这些庄稼给了我绿色的生活与原生态土地的味道。我知道,我有些过分地溺爱与享受其中的趣味与平和。只一两周时间,一行行开始分蘖的秧苗,逐渐用绿色去占领水田的空位。在茂盛生长的玉米旁边,坐下来,闻一闻两三尺长的叶片散发着嫩玉米般甜腻的清香,这是一种享受。小荷才露尖尖角,虽然零零星星的圆叶,巴掌大,还没有水田里的杂草多,但我知道,等不了太长的时间,它们会用生命的翠绿色铺满水田的每一个角落。时光清凉,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就趁着傍晚的微光,到菜园里拔几苗生菜,或铲一溜韭菜,回去炒蛋,煮一碗面吃。
风一吹,夜被撑开得更加深阔悠远。星星落在天上,我落在初夏宁静的时光里,被大野万千植物散发的清香所抚慰。我们不仅要学会尊重我们自己,也要学会尊重植物。宇宙产生生命和人类,其目的,就是要我们去理解它永恒的寂寞与孤独。为什么,宇宙在大尺度方面遵循数学规律,而在微观尺度上它却瓦解数学公式而捉摸不定,我无从理解,我们现今只有被动而幸福地承受与享受着这一切的美好。
神秘而美好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因为时间无法倒流,所以,我们每时每刻所从事的事件,都唯一且神圣,当然应该倍加珍贵。我可以随时背上背包,走入丛林,身边是草木层层密织的绿色屏障,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柔和,清凉。再密集的林木也挡不住众多的发情的鸟儿那多声部的大合唱,声音多却不嘈杂,在山野里回环往复,彼起此伏。在大山里攀援行走,发现与众不同的惊奇,虽然别人可能早已发现,但我乐得其中。一颗树就是一个小小的生物圈,它养活着数不清的小生命。鸟在食物充裕的春夏之交,肩负着繁殖下一代的重任,它们长得肥肥胖胖,在空中飞得好像有些笨拙吃力。这些属于丛林的医生,它们日日夜夜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丛林是野生动物的家。飞虫在草木绿色的海洋里上下飞舞,当然,其中也决然少不了蝴蝶、野蜂、野绳、野蚊等在花丛里争巧弄姿的身影。野蚊蜱虫之属,别看它小,它们却是大自然中的厉害角色。
去年秋天,我在野外这十来平方的地面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石桌石凳,以便我往返于深山密林中歇脚。我到远处的村子里,收捡了一些断砖断瓦,老牛拉破车似的,背到这寂静山野里,几块废砖废瓦,搪了稀泥,码瓷实,支撑起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石头,稀泥干了之后,石桌倒还沉实稳固,上面可以放置手机、相机、茶杯等,并在石桌侧边还放置了两块粗糙的石头,爬山累了,可以坐下来饮茶休息。石桌之下百草杂陈,周围是高大的乔木丛生,阴翳蔽日。砍了一些树枝,在石桌近旁的一颗柏树下,顺着树干,还搭建了一个可以避风遮雨的三角棚。
在这万物竞技争雄的初夏时段里,人在山野里走动,必须防御蚊虫叮咬,特别是蜱虫。它专门吸血,虽然它的主攻对象是牛羊鼠兔之类,极其喜欢这些皮毛丛密的动物,尤其喜欢黄牛,经常可以在黄牛的脖子下方、四腿内侧依附,吃得饱胀如鼓,多的时候会在动物皮毛上聚集成堆,并且很不容易从动物皮毛上剔除。人细皮嫩肉的,当然更是它的好菜,它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蜱虫蛰伏于植物上,伺机而动,或寄宿于牲畜等动物的皮毛间。不吸血时,小而干瘪,如绿豆般大小,也有极细小如米粒大;吸饱血液后,胀鼓鼓的,若蓖麻籽大小,更大的可以达到成年人的指甲盖大。蜱虫吸吸血,无关紧要,但这个特别阴险恐怖的家伙,与蚂蟥吸血是有区别的,人若稍不留神,被蜱虫叮咬吸血后,容易感染疾病,严重后果甚至容易造成死亡。
土地之上是百草,百草之上是灌木,灌木之上是丛林,丛林之上是天空,动物们快乐地生活其中。草木密密层层,高高低低,相互缠络,相互制约,相互促进,万物并育。我把背包取下来,放到草地上,先把蛇皮塑料袋取出来铺到地上,再一一地取出茶杯、数码相机,特别重要的是取出一盘蚊香,点燃,放置在石桌上,一溜细烟袅袅而起,香气四溢;再取出在大药房购买的驱虫药膏,遍搽身体的裸露部分:额头、脖颈、手臂、小腿等地方,再向周围草丛树枝喷洒一些驱虫液,异香异味在空气中扩散,一切就绪,万事大吉。无论蜱虫们多么狠毒,但作为万类之灵长,人总会有人的惩治它们的巧办法。至于爬蛇之类,从早晨到午时,我还没有发现它们的一丝踪迹,我根本用不着施展法海的绝招,徒废雄黄酒了,即使我背包里预备了一瓶雄黄酒。之后,我在石头上坐下来,喝了几口清茶,从枝叶的空隙间,瞧一瞧远山与云雾那缠绵悱恻、纠缠不休的镜像。
这片处于旷野的让我能够小憩的地方,可以作为我的中转站。累了,于此歇脚,放置背包;渴了,饮水;饿了,咀嚼干粮。可以傍着石桌作笔记,可以掰开树枝照一照远景近景。宁静里,于此处,可以听听万物的喁喁私语,甚至可以潜入万物的内心。坐于大地之上,静听万物内心的涌动,于树木的绿荫里写作,无人催促,无杂事干扰,宽敞,无遮无拦,空阔辽远。置身于天造地设的美境,让人在离尘中仰望,在入世中超拔。
我虽然在大自然深处走动,了解、观察、记录着大自然,但能够融进大自然,返璞归真,与之为一,我想,那肯定还是有难度的,因为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至深至隐的秘密。我们人类离开大自然已经很久了,没有能力再回归洞穴像类人猿一样贴近大自然生活,我们的身体在适应大自然方面已经退化。
云躺在天空,我躺在大地。我与大自然之间,我就这样施用各种药物(即使无害),布了一道严密的防线以保护自己。我不知道,是我真正战胜了大自然呢,还是我因多年的城市环境生活已经不能适应了大自然,是庆幸呢还是忧伤呢。我的确与大自然之间有一道高墙之隔了,我适应大自然的能力已经锐减,我已无能赤裸裸地回归大自然之中了,但我要学会理解大自然和我们自己。
雨水充足,千沟万壑的泉水跳跃奔腾而下,一路疾跑,不可阻挡,像孩子似的喧闹欢乐,活力迸射,汇入宽阔的菜子河之后,就安安静静了,绿水悠悠,意蕴丰富如唐诗,柔婉缠绵如宋词。白云飘飘,蓝天寥廓。无意中拔几杆嫩草茎,放在嘴里咀嚼,清香中透出一丝丝甘甜。这是大地的味道,雨露的味道,阳光金色的味道,草木成熟的味道,山野初夏时光的味道。
在人们眼中,平时认为低贱、很不起眼的植物,比如菖蒲、陈艾、青蒿之属,相对于庄稼来说,它们属于杂草之类,属于特意被清理铲除的对象。也许“草芥”一词的创造,大概源自于人们平常对这些植物的不屑态度而生发的灵感。要相信,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的高贵可爱之处。在端午,家家户户一改平常的态度,却把它们敬为上宾、奉若神明。菖蒲、陈艾、青蒿等类,异香扑鼻,属于中草药之属,人们利用它们,熬成药水,临和风而沐浴,据说能够祛除皮肤病驱散风痛。抑或晒干之后,捆成一束束,放在墙角点燃一把,青烟袅袅,熏驱蚊虫。在门楣窗台挂上菖蒲、艾草、蒿草,散邪风辟瘴气驱害毒,祈祷福运。间或抿少许雄黄酒,在额头、腋窝、手脚关节涂抹雄黄酒,以辟虫蛇叮咬。要知道,毕竟轰轰烈烈、万物竞雄、争奇斗艳、百虫活跃的仲夏就到眼前了。
在菜子河流域,人们把端午节定为“小端午节”和“大端午节”,一年里过两个端午节,农历五月初五为“小端午”,五月十五为“大端午”。是的,端午一到,初夏的时光就走到了尽头,人们磨新麦,榨清油,全力以赴准备尝新。家家户户用菜园里的鲜蔬菜或山间野菜,就地取材,一片土地与自然的原生态味道。或鲜肉或腊肉,蒸包子包饺子,和面擀面蒸馒头,蒸煮粽子汤圆,制作糯米糍粑,最民间最传统的菜肴糕点,盛满一桌,新麦甘甜,菜蔬可口,美酒飘香,再呈上新下树的黄杏、枇杷、桑葚、早桃等果品,挂香草,涂雄黄,感恩天地,祭祀山川,怀念先祖,昭示丰收,在“三夏”大忙的序幕拉开之后,大伙儿甩开因前段时间抢收抢种积存的一身疲倦,给自己一个简单的犒劳,给自己在田间地头的工作做一个小结,给自己一个风和日丽的短暂间歇,以祈来日风调雨顺、全家和美,以望身体更加健康、心胸更加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