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油茶树
我从小在山村长大,记忆中房前屋后都是油茶树。放眼远眺,层层叠叠的油茶林如绿云般漫过起伏的丘陵,走近细看,油茶树形态各异,有的枝干迂回曲折宛如盆景,有的遮天蔽日像擎天巨伞,有的迎风摇曳恰似翩翩起舞的少女。油茶树头年初冬开花,翌年寒露果熟,一花一果,冬来秋往,装点着记忆中的故乡。
儿时很期待油茶花开,不只为欣赏那洁白无瑕的花朵,更为放学路上馋几口花蜜。几个调皮蛋从路边扯根茅草秆,将两头折断就做成了天然的吸管,争先恐后地钻到茶树下,一朵一朵去找蜜,小心翼翼将吸管放入花蕊,轻轻一吸,嗞的一声,甜中带香的蜜汁就顺着吸管润入心肺,完全不顾被叶间摇落的寒露淋湿脖子。在那个零食匮乏的年代,这唾手可得的天然的茶花蜜无非是大自然的美赠。
等到来年清明,油茶树已被春风装扮得焕然一新。树上发出或浅绿或粉红的新叶,枝叶间还会出现一种奇特的果实,肥嫩肥嫩的就像多肉植物,人们管圆形的叫“茶泡”、片状的叫“茶耳”。这是茶树馈赠给孩子们的佳果,没成熟的吃起来会有点涩,熟透了就脆甜可口。小伙伴们只要经过油茶树都会有意识地寻找果实,眼尖的一发现,便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脚跨纤枝,背倚树干,一把将果实夺入手中,迫不及待在树上“尝鲜”,再跳下来和大家分享这油茶树的恩宠,一时间嬉戏打闹的欢笑声响彻树下。如今油茶树下的玩伴都年近不惑,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劳,也没有那份闲暇和心情去吸蜂蜜、摘茶耳了,想那油茶老树下定然还保留着童年时简单的快乐吧。
寒露节一到,便是茶树果实成熟时。家乡人将茶树的果实叫茶子。秋风吹过,那一个个红彤彤、光溜溜的茶子就像一个个圆铜铃在叶间摆动,向人们展示着丰收的喜悦。摘茶子是劳累、繁忙的农活,堪比“双抢”。老家村子处在两个县区交界地,多年前两地达成协议,10月7日之前禁山,不允许村民擅自上山摘茶子。特别是临近开山前的那段时间,镇村干部会开展巡山,各村各户也会派人进山值守,维护秩序。开山摘茶子那天异常热闹,各家各户不等天亮就吃过早饭,大人们挑箩带篓,小孩们提着水壶和干粮,纷纷奔向油茶林,油茶林多的人家还会请上几个亲朋好友来帮忙。顿时,男女老少满山坡,到处洋溢着笑声、歌声和孩子们的叫喊声,好不热闹。
作为一项全身投入的劳动,摘茶子不仅需要体力好,能在树上树下攀爬牵拉行动自如,同时还得有眼力见儿,摘得干净,能排查出隐藏在浓密树叶间的每一颗茶子果,确保“颗粒归仓”。摘茶子时最好在胸前挂一个旧帆布包,左手攀枝,右手摘果,还方便上树,等到包里装满了茶子果,再下树倒进箩筐里,如此循环着将一个个果实收入囊中。累了你就擦把汗吹吹风,渴了你就喝点水吃个橘子,一天下来,虽然会腰酸背痛,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疲劳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经过几天起早贪黑地忙活和搬运,摘茶子的艰巨任务终于告一段落。茶果在屋里静放几天后,就得搬出摊开在秋日之下暴晒。经过几天的日晒夜露,茶子果表皮会开裂,深棕色的茶籽自然脱落,一瓣瓣看起来像板栗。到了秋收后的农闲时分,一家老小围坐在屋门口,一边聊天一边选拣茶子、掰茶子壳,小朋友也会抓紧写完作业加入其中,充当劳动帮手。现在的年轻一代大多进城工作,有了其他经济来源,村里油茶林连同相邻几个村的山林一起租了出去,全村老小热热闹闹摘茶子、拣茶子的情景成了几代人的共同记忆。
榨油时节一般在冬至前后。接到开榨的通知,村民们便陆续担着油茶籽奔向村口的榨油坊,人们一路谈笑风生,如同逢年过节。记得当时的榨油坊是一排土砖黑瓦屋,有大小四五间房。炒籽一间,碾籽一间,蒸粉做茶饼一间,最大的一间便是榨油房。每到榨油那段时间天气都很冷,榨油坊里的气氛却是热烈的,人们燃着松木烘茶籽、蒸茶粕,热烘烘、雾腾腾、香喷喷,烟雾淹没了大家忙碌的身影。
榨油的历史悠久,工艺源远流长。从烘茶籽到碾茶籽、蒸茶粕、踩茶饼、榨茶油,只有每个环节都做到独到匠心,才能保证产出高品质的茶油。烘茶籽时,灶火要不急不猛,才能确保茶籽粉香而不焦,茶籽油亮而不暗。碾籽时,粗细要适度均匀,抓上一把不团不散,拿捏全凭师傅经验。蒸茶粕时,标准是蒸至冒蒸气,但不能蒸太久,否则油就会不香。制茶饼时,榨油师傅先将两个圆铁箍平放地面,用干净的稻草垫底,再将蒸好的茶粕填入铁箍里,用脚踩平实,就做成了一个个厚薄一致的茶饼。最后就是手工压榨了,榨油师傅们将茶饼叠放在榨油槽里,一边“嘿哟嘿哟”齐声地喊着号子,一边用劲摇动杠杆对榨油机里的油饼进行物理挤压,不一会儿,喷香透亮的茶油便汩汩地挤了出来,形成一排金亮的小瀑布。通常一百公斤茶籽可榨近三十公斤油,一满榨可榨出茶油五十公斤左右。“啧啧,你看这油真透亮!”“你屋里今年应该有两百斤吧!”人们在相互称赞中分享着一年丰收的喜悦。岁月变迁,村口那座榨油坊已经作古,原址建成了村活动中心和村民广场,榨油的趣事也成了孩子们的睡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