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担子
剃头担子确实是一头热。热的这头有个燃着煤火的小热水灶,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水壶,铜壶、白铁壶、瓦壶不限,视剃头匠资历深浅、营生如何而定。好壶的主强过怂壶的主,此壶压彼壶却输于另壶,是这个行业的常态。还有一头放剃刀、推剪、刷子、围脖等家什物件,不热。挑起要走了,再把一张方凳捞起钩在不热的这头,这样,两边重量正好“称头”。
是担子当然得挑着走,流动是剃头担子的重要特征。至于一流动就流动成了小城小街的极具温馨意味的场景,却是剃头担主始料未及的,或者叫挑了好久的“一头热”的担主也没想到的。
挑剃头担子做生意的人均为男性。这里头有句民间忌语管着它的职业伦理取舍:男人头,女人腰。说男人的头女人不能摸,女人的腰男人不能动。在执行层面上,前者严格十分,后者稀松垮烂,你懂的!挑剃头担子的年龄从十几岁到七八十岁都有,这行里,性别有障碍,年龄非问题。
剃头匠也叫剃脑匠,个个都有几手绝活,非此则无可落脚。凳子倘总是空起,担子边上没几个站着打讲的闲客,剃脑匠成了专业的街巷风景观看者,那是剃头担子的终极败象。而凳上坐着个正被修整得眯眼张口昏昏欲睡的老少“发客”,边上还站着三四个候客,那才是剃脑匠心中眼中最美的街景。
挑剃头担子的剃脑匠们显露的稀奇本事略计如下:
一是端颈。落枕,颈根(脖子)扭了,肩背酸了,抬起手指指。剃脑匠说声“晓得了”,双手从左右两边捧住头,揉揉捏捏,小转几个半圈,双手往上端,猛一使劲,“咔嚓”一响,客人或轻或重地“哎哟”一声,剃脑匠问:“么样,痛啊?”“不痛不痛,好舒服!”剃脑匠拍拍被端颈者的后颈窝,落枕者跟着轻转颈根,咦,灵泛了,不痛了!
二是挖耳。“清水洗头,向阳取耳”,北方人叫“掏耳朵”。“掏”字郴人懒得用,“挖”就行了。银挖耳勺慢慢探进耳朵里头,左旋几下右旋几下,再深深浅浅抽送几下,被挖之人好似全身麻筋都被他挖到了,整个人被电到了。唯有享受的哼哼声证明人还活着,直接状态已是欲仙欲死了。
三是通鼻。鼻子堵起了,不管真塞假塞总有塞住鼻子的不适之感。剃脑匠将两个大拇指按在鼻翼两旁上唇处,另八根手指分两边捧住脸颊扳住腮骨,轻——重——轻——重……按捏几个回合,两孔鼻管通畅得可泻滔滔江河水,头轻眼亮,爽!
四是护齿。发客告诉剃脑匠,牙疼,夜晚疼起挨不得枕!剃头匠微微一笑:“看你红头华色,肚子里火气蛮重哩。”于后,颈根按按,肩膀压压,腮帮子捏捏,耳背上敲敲,脸块上拍拍,咦,痛楚立马减轻甚或即时消散。发客抱拳拱手:“搭帮你救命,搭帮你救命!”
…………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你看你看,曾几何时,剃脑匠俨然成了改朝换代的主要操盘手!不是啦,其实只是从修前庭盘辫子换成剪发剃发而已,剃脑匠犹自靠侍弄一堆发须弄碗饭吃,哪朝哪代都如此。剃脑匠跟改朝换代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郴城的剃头担子慢慢稀少了,终至几乎寻不见了。近几年笔者还在东风路看见过一两副担子,但昔日风光已难再,说“风雨飘摇”可能还淡了。
下面这一段话我必须讲:我在童年、少年乃至小青年时段,曾经常在郴城的东街、河街、干城街、裕后街的剃头担子上完成每月一次的剃头活动。每次剃完头,从方凳上起身,此时,街声闹着,街景旺着,街风熏着,头发剪落掉地下围身一圈,脑壳轻了许多,于是深一脚浅一脚,硬一脚软一脚,一路走一路眼睃睃嘴哼哼,不是神仙赛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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