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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哥

作者: 杨长春2024/05/19生活故事

我决定冒险,我断定鼎哥会给我。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上了长长的山坳,在静谧又潮湿的山洼里看他翻土。他的铁锹泛着白光,铁锹棒溜光顺滑。他翻土的动作铿锵有力,一气呵成,大颗汗从他额头渗出。假若种花生,我可帮他丢放种子,而他只翻土而已。

鼎哥讲奇闻逸事,问我哪个女同学好看。讲完这句他的嘴角挂着坏坏的笑。好看当然算小云——我的同桌,有胃病的她时不时伏在桌上干呕令我侧目。但我不敢说,我在一门心思想他的那本练习簿。那会正流行翻纸板的游戏,好几次我都输了,却苦于找不到材料。我有次撞见他在练习簿上写写画画,随手丢在桌上,估计没什么用。然而讨大人东西,我又觉得难为情。

今天他情绪不错,何况他又是我堂兄,于是理所当然地鼓起勇气。

“鼎哥,我想你那本练习簿。”大约一声鼎哥让他新奇,他皱着眉头横我一眼。在天星窝,村人逢人取外号总是不遗余力,因他名字中带有鼎字便呼他“鼎罐”。

“做甚?”鼎哥停顿下来,把铁锹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

“做纸板,去赢别人……”

“好!”他起身向掌心吐口沫,抹了抹,又开始翻土。

“现在!”我怕他反悔还是怎么的,又急急补了一句。我看见长睫毛、大眼睛的鼎哥把头歪在铁锹棒上足足有半分钟,最后用长满硬茧的大手取下腰间的钥匙丢给我。

天陡然放晴,被浓雾吻过的大山绿油油,撒着白石灰的坟头时隐时现,“清明——酒醉”,鸟声悦耳。我一路飞奔,沉寂的村庄只有几只母鸡在啄食,大路边自家的房子挂着一把大锁。我转过屋角,见到了那幢又低又矮的土砖瓦房。这老屋是爷爷辈留下来的,统共四间。我在门槛上踮起脚尖打开门锁,一只老鼠吱吱叫着钻进神龛里去,厅屋里空空荡荡,只见漏着白光的瓦顶。

我推开侧门,心咚咚直跳。这原是间灶屋,鼎哥今年改成了睡房,将灶坑设在神龛边。睡房昏暗,充盈着汗酸味。边上一间黑屋,摆着一具棺材。这东西原为鼎哥的母亲——我伯母准备的,但因太小没用上就一直摆放在此。不知鼎哥晚上如何睡得安稳,我是想着都发怵的。

鼎哥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父亲死得早,母亲死前躺在墙壁下一张破席上(现为另两兄弟睡房)。

我想着尽快离开,生怕黑屋里有个鬼影跳出来。我把木窗推开看见灶台上铺着木板,上有煤油灯、装着笔的笔筒、蓝黑墨水。练习簿被一本《今古传奇》压着。我抽出它藏在腋下,屏气关门锁门,跑到门前苦楝树下,我为这次冒险而激动。练习簿是黄色封面,有4K大,每张红色虚格里,写满了密密的字,字体歪斜,却屹立不倒。仅上过两年学的鼎哥怎会写得这手好字,我很佩服又不甚明白,我把练习簿压在了枕头底下。

突然一阵吵嚷声划破天际,原是鼎哥的两兄弟回来了。这三兄弟聚在一块像三个刺猬,非吵即打。后来约定每年留一兄弟守家,另两个外出。今年是鼎哥守家,缘何另两个又回来?吵嚷中才晓得是两个人在外混不下去,回来分房。老大说老大优先,老弟说老细要照顾……

鼎哥是脱黑才回的,见两兄弟仍在吵嚷,便黑脸把铁锹一丢,骂他俩:“吵摆子,抓阄,或把剩下的给我。”最后老大要了最左间,老弟要中间两间,最不济的厅屋留给了鼎哥。

第二天,村人遍寻不见鼎哥人影,连最早在菜园劳作的母亲也未见他出门。有人猜测鼎哥半夜就出走了。他放弃了一大片翻新的土地,连同那宏伟的烧山种果计划。

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一辈子未见过信的父亲收到了鼎哥的来信。父亲抖抖索索展开信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逐句读出声来。鼎哥原在雁城一个建筑工地做了管事。他感谢父亲在他父母双亡时的帮衬。他花了很长篇幅讲述他的坎坷经历,说混不出一个人样就决不回天星窝。在信的末尾他提到了我,说在这个讨不着老婆的地方,一定要霸蛮读书,走出去……

酒醉似的父亲决定回信,由他口述,我执笔。我模仿着鼎哥的斜体字凑足了一页纸。我瞒着父亲要鼎哥再寄一本练习簿来。“这么远,这么小,人生地不熟……”母亲边听边唠叨。我悄悄问她,鼎哥今年好大?她红着眼说还未满十八哩。我不禁诧异,印象中鼎哥有二十好几了呢。

不知怎么回事,鼎哥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那晚我梦见自己走得很远很远。我满希望他的信、他的练习簿早日到来,可始终没有等到,或许他很忙,或许他把我们忘了。

鼎哥归来已是十年之后,西装革履的他在村头驻足良久,身后紧贴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拖着长长的辫子,挺着大大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