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青
清晨，细雨蒙蒙，妈妈让他去地里劈苞米。“劈吧，不劈早上吃啥？”六月，他就到地里摸土豆，手从垄边抠进，摸到鸭蛋大的土豆，掏一个，心揪一下。邻居笑话，刚结蛋的土豆抠出来吃，过的啥日子？他家四个小子，饿一顿行，第二顿，你喊他叫。他老大，和爸妈一样，掐着指头算计，七月底，青苞米下来，总算接续上了。
他家在菜地边上种了一趟苞米，八十七棵，一旦开劈，几天就光。他披着塑料布，站在地头，不忍动手。地的尽头，一片慢坡，坡上种着苞米，那是中学的实验田。学校主任仲老师对培育杂交种子特别上心，亲手去选父本母本，领着学生人工授粉。苞米结穗，抽空就去实验田，钻进地里，瞅这棵，看那棵，一身泥，一身汗。
没有多想，穿过平地，上了慢坡，钻进了苞米地。在地的深处，劈下苞米，胡乱塞进帆布袋子，拎着，匆匆出来。地边站着仲老师，粉红色塑料雨衣，拎着镰刀，水滴从雨衣帽檐滚落。她瞪着，冷厉，一言不发。
他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常领男生跟着仲老师到实验田里干活。她夸他，爱劳动，不藏奸，学习又好。他能跑，县里第三届全运会，五千米跑了十七分二十秒九，第一。他没有跑鞋，没有短裤，穿着解放牌黄胶鞋，裤腿挽过膝盖，用别针别死，跑起来，特别显眼。从县里回来，有同学迎去，老远喊：你跑冠军第几？过后，仲老师也笑着这么问他。
他感觉，心哆嗦，腿哆嗦，蹲下，把袋里的青苞米倒出，又站起，两手攥着空袋子垂在腿前，低着头，不敢看仲老师。“断顿了，没舍得自家的——”他喃喃说着。仲老师不理，钻进苞米地，一会儿，挟着苞米秆子出来，身后哗哗作响。她把苞米秆子扔在地边，蹲下数了数，十二棵。起身，狠狠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又停下，回头说：“拿走吧，都劈下来了，留给谁？”她的声音很低，微微颤抖。
那天周日，不上学，雨不大不小，整整下了一天。他一天没吃东西，妈妈问咋了，他说不饿。周一，硬着头皮出门，他想象，间操时被点名，然后写检查。不管怎样，挺下来，大不了不念了，回生产队挣工分。
想到不念，心里宽松许多。
从上午到下午，安安静静。午休时间，仲老师还到他们教室来，和往常一样，笑呵呵的，问这问那，不过，她没有特别看他，目光从他身上划过。
又一天，又一周，他没有麻烦，好像那事不曾发生。放假前，学校请来雷锋辅导过的学生作报告，班主任让他代表全校学生上台发言，他不肯，班主任说，你别推，仲老师点的名。他写稿读稿，满心羞愧。走下主席台，掌声仍然在响。穿过长长的过道，两旁的目光落在身上，灼人。班主任小声说：“你动感情了，很感人。”那天下雨，学校借驻军礼堂听报告，回来路上，他不打伞，不披塑料，任雨淋着。
他害怕见到仲老师。这时，他倒希望事情公开，丢丑，挨批，遭唾弃，长痛不如短痛，总比现在好受。
暑假时，他告诉爸妈，不念了，他们断然回绝。爸常说，一根扁担横在地上，我不认得那是一，所以嘛，就是头拱地，也得让孩子念书。
开学不久，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连续两年，他们班男子百米一分未得，跑也白跑，无人报名。班主任说，连跑道都没上就认输，一群小伙子，个个熊包，忒丢人。他说我跑。你？五千一万行，这是百米，拼的是爆发力。他不理，报了百米、五千、一万三项。百米时，他头次穿上钉子鞋，照旧把裤腿挽到腿根，用别针别上，又勒紧腰带。枪一响，冲出去，啊啊大叫，直到撞线。初赛，复赛，决赛，次次喊叫，次次第一。决赛时，他叫声一起，全场起立，情不自禁，跟他一起啊啊嘶喊，最终以十一秒十九破县全运会纪录。他说，钉子鞋真好，跑起来像飞。
每年运动会，仲老师都给单项第一名运动员发奖，她看重学生的体能，喜欢能跑能跳体质好的学生。男子百米发奖时，她没动，坐在那儿，看都没看这边一眼。他的心，拔凉拔凉。
他变得消沉，话少，溜边，老师同学认为他恋上哪个女生，家穷，才自卑阴郁。他不解释，常常站在操场边上远远看着北面的天，白云与山相接，山坳里，藏着一家铜矿。
那天周一，一到校，他走进主任办公室。里屋外屋，里屋仲老师，外屋两位副主任。门开着，他在门口说：“我想说说那事。”
仲老师说：“进来进来。”说着上前，把他身后的门关上。
他说：“我想当着全校面做检讨。”
仲老师看他，看得认真，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说：“这事完了。”
顿时，他紧张，窘促，说：“完了——我不知道——我该咋办？”
仲老师又从座位上起来，拍拍他的胳膊，说：“没事了，你该怎么的就怎么的，该学习学习——上课去吧。”她的笑，温和，看他的目光，柔软。
仲老师的丈夫是驻军首长，离休后去沈阳的干休所。她跟着丈夫走了，走前一直保密。那时正是他这届学生毕业前夕，她主持班子做出最后一个决定，留他代课。留他，她走，他同时知道。他激动，又瞬间安静，一个人在操场走着，站在他习惯站的地方，看着远方的天。想去她的办公室，最后放弃。他以为，走前她会找他，对他这个特别学生，肯定有番嘱咐。
仲老师悄悄走了，除了两个副主任，别人都不知她何时离开的。这所中学，她一手所建，选地，施工，红砖，石料，房瓦，一样样跑。她怕依依告别。
仲老师没有找他。他心里空落落的，一堆话，还没有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