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蝶
秋风落蝶。
秋老虎肆虐有甚酷夏,早晚却是凉凉的了。薄暮时分,山风吹来。脸上是铁板烧,山溪风有点冰淇淋的感觉,冷风吹热脸,散步于铁炉冲两山间,得着清欢,心头便生淡淡欢喜。
细碎如小令词的小步,行行复行行,行至荷田,荷田不大,如客厅般大小。居山麓,山头翠竹青青,还丛生着许多灌木。灌木随季节入了秋,暂不染秋意,其心仍留在夏里,蓬蓬勃勃,架着藤棚;荷田上头,一股山泉,倾泻而下,直至流入田间,荷田因此清澈,水,便是活的。见我来,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青蛙从草丛里跃入荷田。看不到水有喉咙,水有嗓子,却听得到水连连叫出声来。水是活的,水能说话。说话声音蛮好听,清脆,流畅,年轻,二八少女般。
在田埂草丛边,我忽然看到了几只蝴蝶,不飞,展开着翅膀伏于绿草。初眼迷糊,以为是野草开着的花朵。蝴蝶翅上点点斑,以为是花蕊。定睛一看,是蝴蝶。人来蝶不飞,奇。原来是蝴蝶亡,自葬于草。不是一只,是好多只,排成一条稍微有些弯的线。蝴蝶相约而死?我看到一只大的,黑色,黑中带白;一只小的,白色,白中带黑。两只挨挤着,翅膀相连,不是连理枝,是连理翅。我联想,莫非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极少见过蝴蝶的死亡。我见到的蝴蝶,都是翩翩影,有时成单,多半成双,在花丛与草间飞。夏荷盛开,荷花大朵大朵的,有纯白如雪的,有红黄相间的。荷花有色晕,仿佛花里含了淡淡的云,或碎碎的雾,或轻轻的气。展开了荷花,没这个影像,荷花若瓣瓣展开,里头黄蕊如流苏,莲子如婴儿的嫩掌,便没有云雾成花气之朦胧了。香是在的,香惹蜂来,香引蝶来。薄晨或薄暮时分,都能看到蜂与蝶,在荷花花瓣里,或栖或飞,翩翩然,灵灵然,精灵般。
蝴蝶飞,那是少女般的莲花碎步;蝴蝶栖,那是少女般的和衣假寐。蝶时时舞于荷花,舞于菜花,舞于野花,她们是在传播花粉么?我知道的是,蜜蜂是干这个工作的。蜜蜂不仅授粉,而且是采得百花要酿蜜,自己食,也为人间蜜。蝴蝶不酿蜜,蝴蝶飞在花丛,飞飞飞,无功利。蝴蝶是唯美存在。
蜜蜂花中飞,想到的是劳动;蝴蝶飞于花,想到的是爱情。“当春有一草,绿花复垂枝。云是忘忧物,生在北堂陲。飞飞双蛱蝶,低低两差池。差池低复起,此芳性不移。飞蝶双复只,此心人莫知。”蝴蝶心事,人莫知;蝴蝶情事,人多知。蝴蝶双双飞,多是享受花中景,少是酿造花中蜜。蝴蝶纯纯相爱着,不食人间烟火,此芳性不移。这样的爱情接近于诗,接近于词,接近于想象。
我们爱着蝴蝶,便是想着爱情吧。很喜欢徐夤咏蝴蝶的诗,尤喜欢其中四句:“拂绿穿红丽日长,一生心事住春光。最嫌神女来行雨,爱伴西施去采香。”春光那么明媚,红绿那么秀丽,蝴蝶共飞,不为云雨,专为采香,这样的爱情,一方会向另一方要钱吗?会想着要对方一套房子吗?遐想,住于春光,爱伴西施去采香。
一阵秋风起。其实秋刚来,我们并无太多感知。我穿过山林,一片叶子,落到我后脖,衬衫给接住了,黄叶藏在脖子与衣领之间。我取下瞧,看到原本翠翠的叶,已然灰灰的黄,秋天落叶,秋风也落蝶。秋风起,蝴蝶如这片叶,落在草丛便去了。蝴蝶生命不太长,活一周两周,便自葬于林,自葬于草。若说蝴蝶生命只有两周半月,那么,它们在春天,在夏天,也是随时随风去的吧。平时真没注意,多半看到蝴蝶翩翩起舞,也曾浪漫心发,去花间追蝶、抓蝶。蝴蝶太像精灵了,捉不着。那就不捉了,眼随蝴蝶飞,让心飞翔,清赏蝴蝶飞飞的人间。有些美好,无须获取,清赏就好。
我瞭望了荷田,荷花还在开,不盛,残荷了。残荷上,有荷瓣自葬于荷,不见蝴蝶葬于花。花葬当是最唯美的葬,蝴蝶生是那么明媚,死却不求唯美。蝴蝶想的是:爱过了,便无憾了?
我一一拾起蝴蝶,摘了几瓣残荷,包起蝴蝶,有村嫂见了,叫我丢了。她来打我的手,想打落我手中蝴蝶。蝴蝶有毒。蝴蝶翅上,粉粉的,置于掌中,还真有粉,纷纷掉落。蝴蝶有毒,恰如爱情有毒,沉浸其中,会让人苦的。
我并没想到爱情,我只想到了美丽如许的蝴蝶,不该这么沦落,她应该有个更好的去处。我躲避了这位村嫂的好意,依然摘了瓣荷花,把草丛中的蝴蝶,一一捡起,再摘了青青荷叶,一并卷持,持在手里,持着蝴蝶魂与身,带回。
我非林黛玉,没那么多愁善感,只是觉得蝴蝶当有最后的栖息地。我带蝴蝶回家,再展开荷瓣。舒展开来的蝴蝶,真美。转到书房,心思有所动,把蝴蝶葬在了书里。
太俗的书也不配蝴蝶。有很多蛮雅致的书,可安蝴蝶魂。我在书柜里翻啊翻,翻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翻了一本《唐宋词格律》。这当是蝴蝶宝地吧。展开诗页,伸展蝶翅,将蝴蝶置于诗页间,再合起来。蝴蝶,不是草葬,不是花葬,是书葬了。
葬蝴蝶于唐诗,葬蝴蝶于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