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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就在月光里

作者: 胡启涌2023/11/18经典散文

“月光,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题记

月华如水水如天,清凉与静谧是月夜的主题,月光穿过木格窗棂,小屋斑驳了许多。溶溶月辉中,一只秋虫藏在窗外的草丛中,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月夜清幽而辽阔。

母亲不变的微笑挂在墙上,8年多来从没移动过,一个随意的抬头就可以感受到倾泻而下的温暖。高悬天上的月亮,高挂墙上的慈祥,正是仰望的高度。

记忆中的母亲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总是静静地凝视夜空,眼里荡漾着比泪水还沉重的忧郁。母亲只上过两年的学,因外公早早去世就再没摸过书本,她的心中没有秦时明月和大唐月光,她记忆深处的月光是幽冷的,足够用一生的时光去回味和反刍。

母亲的童年是在20世纪40年代的动荡中度过,她给我讲过有次外公半夜里背着她逃到山洞里躲匪,山很大洞却不深,一家子拥着一条破被子瑟缩在夜露中,月光从枝叶间漏下来,猫头鹰不时地叫着,大山显得更幽深可怕。夜深露重,又冷又怕的母亲不敢吱声,紧紧拽着外公的衣襟,直到如水月华从林中退去后,一家人才披着袭人寒意和胆怯回到寨上,那夜的冷月也让童年的母亲尝到了彻骨的冰凉。

母亲生前多次给我讲过,她最伤心的是10岁那年的一个月夜。那年刚作开刀手术不久的外公,挑上一些山货去集上卖,外公大病初愈的身子很是孱弱,生活迫使他必须去一趟集上。外婆实在放心不下,把外公送过门前的那座木桥,千叮万嘱,上坡下坎慢点要注意伤口。太阳落山后,外公还不见回,一直放心不下的外婆拉上妈妈,走过木桥往集子上赶去。夜刚降临月亮已升起,四野沉寂,清辉如洗,把山路两旁的枯草影子拉得长长的,交错地投在地上。晚秋的月夜,蝈蝈叫得卖劲,把溪流的声音完全覆盖,一声接一声,宛若裂帛,破空袭来。两个瘦瘦的黑影在瘦瘦的山路上走得很急,母女俩顺着如藤曲折的山路往前走时,山坳口出现了几个人影迎面走来,外婆远远的就认出了是寨上的乡邻。外婆大声喊着,乡邻们听见了,怔了怔没有回答,他们正抬着一个人,走近一瞧却是不省人事外公,伤口已爆裂肠子都流出来了。母女俩见状扑了上去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山野里久久响着。

凄绝的哭声中,蝈蝈不叫了,月光透心的凉……

两年后,家中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外婆让母亲叫他爹,母亲不想叫,但终是拗不过外婆,还是叫了挺拗口的。继父性格暴躁总是打她,一次母亲因小事犯错挨打,母亲转身就跑,继父手拿一根竹条一路追打,母亲腿快就顺着山路使劲往林子里跑,继父没有追上。那夜月亮正圆,被追得全身汗湿的母亲不敢回家,只好躲在山林里,流着泪水望着月亮想着外婆,伤心的月夜,只有月光慰藉着不敢回家的妈妈。那夜的月光和山林里的恐惧,永远深植在母亲心里,是她一生无法抹去的凉意。第二天,外婆叫上寨子的乡邻们,一边找一边哭,一声喊一行泪,终于在松林深处找到了胆怯如兔的母亲。

母亲15岁那年,继父去世了,随后外婆带着放心不下的牵挂永远地走了。为了养活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母亲过尽了苦日子。孩子带孩子,日子苦中苦,妹妹最终死去了,剩下的三个苦命娃在无助与饥饿中挣扎生活。为了活下去,在无数个月夜,母亲踏着一地月光,心怀惧怕地偷偷溜进了别家的菜园和果林。月光下,卑微与伟大同样充满苦涩和满含泪水……

母亲是父亲“捡”来的老婆,那是一个微凉的秋夜,月光淡淡,母亲穿着一身补丁的衣服来到院子里,同时“嫁”来的还有衣着发臭的二舅。就这样,没有红盖头,母亲踩着一地银辉找到了爱情,就在这个秋夜,父亲牵上了母亲瘦小的手,开始同一个屋檐下的厮守,那夜的月光温柔地照着田野、小河、大山……后来,我问过母亲,为什么选择在月夜嫁给父亲,母亲半晌才说:“那阵的日子苦啊,我与两个舅舅没饭吃衣穿没人过问,一旦要嫁人家族中就有人阻拦。白天不敢出门,更不敢点火把,我只好在有月亮的晚上出走,走时你二舅哭着跟我,我只好带上了他。”说罢母亲低声抽泣嘤嘤,泪花闪烁。

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山湾里,周围是密密的树林。月光下,我家小屋像一朵吮吸着雨露的山菇,静静地依附在丛林中。月圆之夜,母亲就把我们兄妹叫到院子里来玩,这样隔月亮要近些,抬头就能望见头上的明月。母亲没有嫦娥般的故事,一片月辉中她不停地搓着纳鞋底用的麻索,边搓边捻,影子长长地映在院子里。她把孩子一个一个地叫到面前,弯下身子用手卡比孩子们的脚板有多长,然后用笋壳剪下鞋样,一边做布鞋一边教我们唱“月亮光光,要喝米汤;米汤没熬熟,要吃腊肉;腊肉没煮烛,要吃糍粑;糍粑没有打,要到外婆家去耍。”我们没有外婆,外婆只在歌谣里,每每唱到这里,母亲总是泪水收场。关于月亮歌谣母亲还有逗人笑怀的版本:“月亮光光,点烛烧香;哥哥放牛,摔到洞头;嫂嫂煮饭,打烂鼎罐;爸爸妈妈晓得了,吓得细娃尖叫唤。”看着我们兄妹在月光中又唱又跳,母亲一脸的幸福,一脸欢悦。

母亲还告诉我们,只能抬头看月亮,不能用手指着,谁指了就要被月亮公公割耳朵,害得我们睡觉时双手都捂着耳朵。天亮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摸耳朵,发现没事就争着告诉母亲,母亲听后笑盈盈地摸着我们兄妹的头说:耳朵在就好,耳朵在就好。至今想来,母亲心中的月亮是圣洁无瑕的,哪怕一个随意的手指动作,对母亲都是一种伤害,只能抬头仰望和虔诚致敬。

父亲那时在外干缝纫业很少回家,经常是母亲在家,拖着一拉子儿女艰难地过着日子。

母亲生六妹时父亲不在家,那时我也略谙世事了,母亲躺在床上痛叫不止,安排我抬水、递纸、擦汗,我第一次目睹了生命来世之前的痛苦和母性的伟大。六妹很聪明,长得也乖巧,一双圆圆的眼睛像装着两个月亮,亮晶晶的。可是她在三岁时突然患病,一周后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月光中死去的六妹被停放在院子边上,一盏油灯摇曳在她脚下,诉说着一个生命的短暂和脆弱。我看着六妹来,又看着六妹去,天上圆缺与人间悲欢,已让满天的月光拆解得透彻通明。那夜,高悬夜空的圆月温情如水,无声地抚慰大地,却抚慰不了母亲。母亲守着死去的六妹,揪心的哭声如月光漫过山野,感到透心的冰凉。那时的日子太苦了,六妹死后也没换上一件像样的衣服,连棺木也用一个纸箱代替。默默掉泪的父亲,叫上两个乡邻把六妹抬走,我悄悄地跟着去了,远远地看到六妹被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后来,在一个傍晚时分,我带母亲去看了,母亲在六妹坟前哭得半天站不起来,我年小扶不起伤心的母亲,只好在一旁陪着母亲哭,直到月亮升起,直到月光滢滢。

时光漫漫日子悠悠,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我们就在月亮的圆缺中慢慢长大,当月光以霜花的名义留在母亲的双鬓时,过惯了痛苦不再痛苦的母亲,在豁然之外多了些许沉默。二哥死于车祸时,母亲呆坐了好一阵后说:“这娃儿咋的,居然还比娘走得早些”,母亲把痛失骨肉的伤痛说成“走了”,这是一次无法回头的“走了”,母亲心里是清楚的,这种平淡是阅尽苦难后的坦然。人生匆匆,不过就是一次“来了”和“走了”,早与迟,意义似乎没有太多的区别。

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秋月初圆,凉凉的月光穿过窗棂倾泻进来,照在即将离世的父亲身上,如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缟。我们兄妹早也痛哭不已,母亲紧紧抓着父亲冰凉的手,想将弥留之际的父亲留住。当父母牵手同行40多年的手终于松开后,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发疯似地摇着父亲:“老胡,老胡。”父亲第一次拒绝了母亲的呼唤,母亲第一次不接受父亲的拒绝,不停地摇着父亲,摇得泪水四溅,摇碎月光满床。

母亲在世时,我还在离家60里的县城上班,每个周末尽量赶回家去陪陪她,那时母亲因脚痛住在二楼。母亲的腿病是我一生的内疚,勤劳的母亲在一次干活中扭伤了左脚。当时母亲没有在意,仍然背上一背猪草回家,加剧了伤势。后来,当母亲的左脚肿得无法落地,痛得无法走路时,我们才送去医院。那里乡里医术落后,采取一些简单的拔罐治疗,不当的治疗措施,使母亲左脚的肌肉迅速萎缩,骨质迅速疏松。母亲再也不能干活了,不能正常走路了,一对拐杖开始与母亲形影不离,相伴二十一年。

我每个周末回家,下车后就看见守在窗前等着我的母亲,我朝她挥挥手示意儿子回来了,母亲便满脸幸福地笑着,刚进屋她就不停地问这问那,完全忘了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小时候是我站在村头等着母亲回家,然后奔向她的怀里。后来是母亲守在窗前等着我回家,等我陪她嗑嗑,陪她聊聊。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外国民谚:母亲陪孩子时,两人都笑了;孩子陪母亲时,两人都哭了。

2014年,去舅舅家的公路修通了,母亲整天唠着我送她去。由于母亲脚痛和交通不便,母亲也有近二十年没回老家了。大年过后我送母亲去了,她可高兴了,与舅舅一家讲过去,谈今天。我几次打电话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她总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耍几天了再说。”这次母亲玩开心了,既忘了服降血压的药,加之又没有按时休息,导致脑溢血突发,昏晕在舅舅家。当我开车赶到时,母亲已深度昏迷。我立即将母亲抱上车,一路疾奔地往县医院“飞”去。到了医院却被拒收,哪怕医生的解释与劝说满是安慰,心急的妻子还是在医院“横”了起来,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此时此刻,虽然母亲无法说话,儿子知道这时她提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回家。那夜,泪水始终浸泡着归途,伤心而沉重。到家后天快亮了,我们小心地把母亲放在床上,十多分钟后,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就“走了”。

正月十四日母亲入土为安,她安息的地方前后都是一片松林,十分幽静。山风吹来,密匝匝的松林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如洞箫低吟,回旋山间。当天晚上圆圆的月亮早早升起,天地茫茫,一片霜白,家人们都疲倦地睡去,我却无法入睡,看着高空中的圆月,想着远去的母亲,泪水不停地落下,眼前反复出现:明月夜,短松岗。

母亲走远,月光还在。转眼间,母亲已去世8年多了,她与月亮同在高天,我笃定认为,每一缕月光中都有她的眼神,时时看着人间的儿女们。月亮在哪里母亲就在哪里,我的仰望也跟到哪里,这种难舍母亲需要,我更是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