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中秋节
题记:月亮是圆的,月饼是圆的,我眼里的家也是圆的!
中秋节,老家叫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叫着顺口,听着亲切,暧意不知不觉溢满心间!
这天是八月十五。
母亲起床时,天刚麻麻亮。她抹了几把脸,忙着剥苞谷。家里地多,堂屋堆满了苞谷,像小山一样高。高处的苞谷,时不时往低处滑落,一直滚到过道上,走进走出一点也不利索。竹筷削出来的苞谷芊,头尖尾圆,腰上烙有两个孔眼,穿上一缕毛线,套在母亲的中指上。竹芊,是最不起眼的农具,看上去细小,剥苞谷时省了不少力。也许是日晒雨淋的原故,外层的苞谷壳有些硬,沉淀下来的灰尘扑散着往鼻孔钻。母亲用竹芊对着枯黄的苞谷壳用力扎去,由上往下划,顺着划出来的口子撕开一层层柔软洁白的苞谷壳。左手按住苞谷蒂,右手用力,啪一声响,剥下了壳,随手丢在身后的过道上。母亲抹去干枯的红帽,籽粒圆滚密实,一行行排列着,油光闪亮。母亲捧着剥壳的苞谷,就像捧着用心血喂养的孩子,就像捧着金色的秋天,就像捧着完整的世界!
母亲的身边,堆满了金黄的苞谷,每个苞谷都有一尺多长。她身后,堆了一地的苞谷壳,柔软蓬松。母亲站起来,拍打几下酸胀的膝盖,找来竹箩装满苞谷壳,压紧,背去垫牛圈。
母亲担心苞谷发莓长芽,顾不上喝水,也顾不上伸懒腰,巴不得一下子把苞谷剥完,背去炕楼烘干,心里头才踏实。可她面前的苞谷,看上去还是像小山一样高,一个也没有少。母亲就像弱小的蚂蚁,在一点点搬着沉重的大山。剥苞谷是慢活,母亲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这样一直忙到中午,午饭是几块烤熟的苞谷粑。
过节,母亲是家里最忙的人!
黄豆,贮存在阁楼角落的坛子里。黄豆金贵,舍不得吃,留着卖钱补贴家用。只有过节,母亲才撮两碗黄豆磨成豆面,搅连渣闹吃。
午饭后,母亲炒黄豆。一颗颗挑拣出来的黄豆,饱满,金黄,让人眼谗。炒黄豆时,母亲不用锅铲,捏紧半截苞谷麸慢慢翻搅,这苞谷麸用着顺手。黄豆弹起来,又落进锅里。落进锅里的黄豆,又弹起来,跳到了灶台上,晃动几下,冒出一缕热气。炒着炒着,母亲嗅到了一缕淡淡的豆香味。沾上豆香味的八月十五,有了节的味道!
母亲接下来磨豆面。
村里不少人家有石磨,石磨分大磨小磨,磨豆面用的是轻巧的小石磨。小石磨安放在屯口上。推磨是慢活,母亲握紧磨担钩,一前一后推拉,身子有节奏地前倾后仰。她一圈一圈地推,瘦小的身影在不停的晃动,八月十五仿佛也跟着一圈一圈转动起来。磨担钩吱嘎吱嘎响起来,这淡远僻静的村寨,响起了古老而动听的歌谣。推几圈,母亲停下来,往磨眼喂几颗黄豆。豆面从磨缝流出来,飘落在磨架下面的大盆里,窸窸窣窣的响着。
村前是一片窄窄的坝子,周围是一座座山坡,山山相连,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守护着村寨。山顶涂上一抹桔黄色的霞光时,母亲在灶房搅连渣闹。她嫌火不旺,往火膛放几个苞谷麸,烟缕在灶房弥漫开来。青灰色的炊烟透出温暖的气息,在屋檐游戈,飘荡在屋顶上空。丝丝缕缕的炊烟在风中旋转,编织着温热的图案,一点点往远处飘散。
母亲拨动灶膛里的柴,闪动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火苗使劲舔着锅底,豆浆一遍遍翻滚。淘洗干净的南瓜尖,倒进沸腾的锅里。豆浆卷着南瓜尖,上下翻滚,咕咚咕咚响。搅连渣闹,关键是点酸汤。酸汤,是连渣闹的灵魂。酸汤多,搅出来的连渣闹酸味重,下不了口。酸汤少,豆渣和南瓜尖粘不到一块,味道寡淡。母亲握着水瓢,依照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抖晃着往锅沿点撒酸汤,吹几口气泡。搅好连渣闹,母亲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常见的南瓜尖,一碗豆面,在母亲的来回搅拌和酸汤的点化下,变成了一锅清甜爽口的连渣闹。这连渣闹,有模有样,有形有色,有滋有味。节,也就有了模样,有了滋味。
儿时的中秋节,简单质朴!一大家人满满地坐一桌,一锅连渣闹,醮着胡辣椒水吃。胡辣椒水里,还加了些揉碎的木姜花。母亲的连渣闹,滋养着家,滋养着生活!
父亲第一个放下碗筷,掏出几寸长的乌木烟杆,大口大口咂起叶子烟来。他过足了烟瘾,踩着木梯爬上阁楼,提来两把糯谷草。父亲端起半碗水,对着糯谷草喷几口,用木棒捶打几下。捶打后的糯谷草,韧性强,不易从中间折断。
这几把糯谷草,父亲用来扎苞谷。扎苞谷,是村里男人干的活。这活看上去简单,可要掌握力道,力小,扎不紧,苞谷提在手里会散落。
个大籽密的苞谷,蒂上留三两匹苞谷叶,村里人叫提子苞谷。父亲坐在矮凳上,一片片理顺苞谷叶,手里理好一提苞谷,用糯谷草打结,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拉紧。我数了数,一提苞谷有二十来个,重二十多斤,提在手里沉甸甸的。父亲扎好的苞谷,挂在柱子上晾,多久都不散。父亲把一个个苞谷理顺,一提一提扎起来,秋天里的一寸寸时光仿佛也被扎起来了!
老家山多。村子后面的山坡叫后头坡,远远望去,大小一样的两座山坡就像一对靠在一块的夫妻,直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也不分开。月亮从坡顶升起来,像母亲筛糯米面的筛箩一样圆。月亮,离村子最近,仿佛跟村里的大人小娃都亲。村里人在月光下干活,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月亮照亮了脚下的路,赶路的人一点也不害怕。透明如纱的月光,悄悄撒满了村庄,泻满了院坝的角角落落,仿佛听到淙淙的流水声。
月亮是神,村里人过八月十五,摆供品祭拜月亮。父亲搬出四四方方的饭桌,摆在院坝中间。这张饭桌刚好摆下四个盘子,盘子里摆着月饼、葵花、地箩卜、花生。散装的月饼,是父亲单位发的,用一层油纸严严实实包住,浸透出诱人的香甜味。拳头大小的地萝卜,母亲请王伯妈从一个叫大用的场坝上买回来,皮上还沾着泥的,带着一股泥土味。这地萝卜汁多味甜,价钱便宜,村里每户人家都会称几斤过八月十五,供月亮婆婆。葵花和花生是家里种的,剥壳,葵花籽放嘴里嚼几下,还可以捕捉到阳光的味道。月亮仿佛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往这个四面环山的村寨一寸寸赶过来。
幺娘用高粱扫把仔仔细细打扫院坝,孩子们打着赤脚在院坝做各种各样的游戏。我嫌水泥地硬,给月亮婆婆磕头时,垫上几匹柔软的苞谷壳。头顶的月亮,就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眯着眼望我把头低下起,又把腰直起来。祖屋住着四户人家,左邻右里相互帮衬过着艰难的日子。父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把几斤月饼分给孩子们吃。在那缺吃少喝的年月,月饼金贵得很。孩子们把月饼当着金银宝贝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瞧,右瞧左看,一直舍不得吃。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撕开包月饼的油纸,生怕掉一点儿渣在地上。他们用舌头舔了舔,掰一小块放嘴里,细细地嚼,嚼着嚼着就咧着嘴巴笑了。这层薄薄的油纸,包着香甜的月饼,包着孩子们的幸福!这小小的月饼,这叫八月十五的节,留下童年多少美好而有难忘的回忆呢?
父亲分好月饼,留下一个给母亲吃。母亲接过月饼,从中间掰成两半,递半边给父亲。父亲望了一眼月饼,又望了一眼母亲,咧着嘴巴嘿嘿嘿笑了起来。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祖屋仿佛也跟着笑了起来!跟着祖屋笑起来的,还有头顶的月亮婆婆!
月亮是圆的,月饼是圆的,我眼里的家也是圆的!
院坝里响起了口哨声,是小木喊我去偷老南瓜。八月十五,村里流传着偷瓜祈子的习俗。村里不管谁家的老南瓜被人偷走,还不许骂人。我们小孩去偷瓜,觉得好玩,从头到尾的过程充满了童趣。
苞谷地套种南瓜,常见的品种有水桶瓜和磨盘瓜。八月,南瓜黄了,二十几斤重的南瓜躺地坎脚,望着割草的人笑。夏秋两季,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山坡上割草,熟悉山山岭岭沟沟坎坎。星星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月光照亮了往大山深处延伸的小路,露水润湿了小路两边的杂草。起风,狭长的苞谷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香味,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影影绰绰的。风落,苞谷林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静下心来,才听到蟋蟀那细腻的叫声。
那地方叫大坡水沟,离村子两里路,土质肥厚,种南瓜的人家多。我和小木跳进水沟边的一块苞谷地,顺着瓜藤摸去,挑磨盘瓜下手。小木人小,做事利索。他从裤带上取下弯月似的镰刀,对着瓜把砍去,月光仿佛在镰刀上跳舞,一闪一闪的晃动。瓜把断了,我扛起二十来斤的老南瓜,踩着挂满露水的小路回村。小木背着手走在后面,嘴里哼着堂伯教的几句花灯调子。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刮皮,取瓜瓤瓜籽,切成方块,用糖精水煮。
小木家茅房前面有块荒地,我们就在荒地里煮老南瓜吃。三块石头搭成一简单的灶,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干树枝。点火,干柴噼噼啪啪响,听着声声欢快。粪草种出来的老南瓜,香气从锅边飘出来,味道纯正。我们连筷子也不用,两截枝条夹着老南瓜吃。锑锅盛着南瓜块,也盛着儿时的幸福!
母亲站在路口,拖长声调喊我回家睡觉,呼喊声在月光中飘荡。我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回家,唇齿还残存着南瓜块的香甜味。头顶的月亮跟着我进了院坎,月光跟着我跨进了堂屋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