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村口
风一来,叶子就一片一片落下。父亲盯着这一只一只蝴蝶,在半空舞蹈,心疼了一会儿。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在孤独地飘着。人与叶子有什么区别?父亲叹了口气,大雁在前几天就已经飞走,飞往南方了。父亲一辈子没走出县城,他不知道南方是怎样的,那些拱桥、朗月、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都在电视里,父亲想过,有一日去南方走走。许多年前,父亲有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计划。那时候,父亲养着六口之家,他背着锤子、钢钎到几里地外的青林村砸石头,砸一块石头几元钱,一天砸个几十元。这些钱供我和弟弟读书,也袅着祖母的药罐子。我家院子的墙头上常年泊着熬过的草药渣子,房间被草药味浸泡着,父亲出去走走的想法,就仅是想一想而已。待祖母走了,几年后祖父也和祖母一样睡在山坡上。
读小学时,学校距离我们村子不远,不用父母送,和小伙伴一起走,父亲偶尔在村口站一站,迎一下。那阵儿,车没有现在这么多,日子虽然苦涩,一个村子牛马羊成群,大地长满庄稼,月亮星星也挨得那么近,屋里住着人,圈里住着牛马羊,父亲觉得世界多美好!
上中学是在六十里外的小县城,平时在学校住宿,周五黄昏坐返程车回来拿下周的学杂费。父亲就多了心事,一到这一天,父亲门里一下,门外一下,搓着手走来走去。吩咐母亲割点老韩做的豆腐,匀一块屠夫刘老四家的瘦肉。儿女们回家炖豆腐、包酸菜猪肉馅饺子吃。然后父亲到村口守着。父亲伫立在那棵百年大槐树下,掏出口袋里的烟包,捏一缕烟丝捻进纸里,划着火柴,悠悠抽起来。父亲和过往的街坊邻居打招呼,说几句话,眼睛却瞥着县城方向,来一辆客车,父亲紧张一次,手心攥着一把汗。父亲说不出为什么紧张。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村口的草坪上捉虫子吃,父亲看一眼老母鸡,再看看小鸡仔,兀自笑了,又暗暗叹息一声。周五那天,父亲来村口七八次,有时抽一支烟,有时在树底下坐一坐。县城到大槐树村的客车一天只有两辆。上午一趟,傍黑一趟。车里每每都是满员,我和弟弟基本是站着,挤出一身臭汗,归心似箭。
车转溪头,忽见,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下站着父亲。车一停,父亲笑吟吟走过来,见到我俩,父亲竟转过脸擦了擦眼睛。不知他在村口等了多久,父亲的嘴唇干巴巴的,头顶沾着几枚槐树叶儿。我轻轻帮父亲弹去落叶,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家,热闹起来。父亲劈柴烧火,母亲包饺子、炖豆腐。周末在家,陪父亲母亲下地干活,锄草、施肥、给果树喷药、上山捡柴、起花生、挖土豆,等等,父亲开心,我们也高兴。周日下午回学校,父亲推着独轮车,车上盛着我们的辣酱菜,一兜子苹果、梨、板栗,还有两包散发着母亲体温的饺子,一路上,父亲的叮咛塞满了背包……风吹来,树叶又落了,打着旋儿,落在父亲头上。客车在转口处响了几声喇叭,父亲自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布包,塞在我手里,再次嘱咐,想吃什么,就买点吃。上了车,车子走出好远,父亲仍杵在大槐树下,朝我们挥手。我轻轻展开油渍渍的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布包,里面赫然躺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一张张纸币,渗透着父亲身上浓烈的汗味、烟味。
父亲呢,在日积月累的守候中,硬生生站成一棵大树。
我们就像屋檐下的燕子,一天天健壮起来,翅膀也硬了。飞出老巢,到更广阔的天地安营扎寨了。与父母的沟通越来越少,隔三岔五往老宅打个电话,基本是母亲接,即便哪次是父亲接电话,他转手就会递给母亲,电话里,母亲永远是一切都好,猪仔长得快,芦花鸡生蛋了,枣树结满果,玉米穗很大,等等。告诉母亲哪天会回去住一两日,母亲喜不自禁,立马问,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也就从接电话那天起,母亲操办我们爱吃的,排骨、酸菜、土豆、粉条,一趟一趟骑自行车去镇农贸集市买。有两次,单位突然加班,就赶紧通知母亲,电话那端,母亲闷闷不乐地说,“怎么不回来了?”言语间满是失落。
父亲没有走出小县城,他计划的远游就是一个梦。这个梦,我们想给他实现。可没等我和弟弟驾车带父亲出去走走,父亲却被查出患了癌症,立即做手术不能耽搁。父亲有生之年第一次坐高铁,是去城里医院就诊。
父亲离开大槐树村时,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南大地该种玉米了,菜园的韭菜早点找塑料扣上,你的胃不要吃辣椒……母亲别过头,抹了把脸。父亲不清楚这一走,还能不能回大槐树村,他在自家的地里走了走,在碧流河边转了转,这才慢吞吞上了车。 走出大槐树村,父亲就像一个孩子,坐高铁、转客车、打的士,父亲茫然失措,我拉着父亲的手,一点也不敢松懈。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简直就是煎熬,父亲牵挂着大槐树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离开村庄,实际上我们都是一朵云,漂浮不定,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纵是有那么一块栖息地,哪里还有村庄的山高水长?父亲盼着回家,一听出院,父亲像一只小鸟,兴奋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跟病友告别,邀请病友到大槐树村做客。
脚步落在大槐树村的土地上,父亲的精神头儿就足了,他快步上前,伸开双臂抱了抱大槐树,嘴里喃喃自语,“大槐树,我回来了。”父亲用手掌摸着斑驳的树干,眼泪潸潸而下。回到家的父亲,摸摸墙,闻闻犁铧,亲亲老猫,拍拍小猪的后背,屁股没坐稳,就跑去地里看看。碧流河水孜孜不倦向下游奔去,父亲闭上眼深呼吸,活着真是幸福的事!
回了院子,一抬头见两只燕子蹲在屋檐的巢上,父亲露出久违的笑容。
陪父亲走过漫长的抗癌路,父亲渐渐康复。现在,无论怎么忙,每天我都会打通老宅电话,父母一准等在电话机旁。另外,一周回去一趟,提前告诉母亲哪天到家,父亲呢,搬一只马扎,早早坐在村口大槐树下,等我们。
我的记忆底片,始终有那么一幅画面,一棵沧桑古老的大槐树下,父亲或站着,或坐着,脚前趴着一条狗,风一下一下,扯着父亲的衣裳、头发。等待的父亲,久而久之,成了我的故乡,我割舍不掉的乡愁,我们成了父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