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如水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是叶嘉莹先生的诗句,也是先生的自况。先生一生兜兜转转,从民国到当代,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里,先生经历了多少人世的离合悲欢,承受了多少孤单落寞的时光,外人是无法知晓的。在先生的文字中,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我们无法体会其中的苦辣辛酸,但我们能看到,经历诸般苦难之后的先生,依然是云淡风轻的从容与笃定,我相信,这是先生钟爱一生的诗词所给予的,她在诗词的感发里,行走一生,仍能寸心如水,我们应该感谢古人留下的那些熠熠生辉的句子,它们成就了一个高贵的灵魂。
我想起先生一生的奔走,是每一个与古诗词有关的日子,读诗、讲诗、写诗,这样的日子一定是诗意盈盈的。想想,先生又是何其幸福。
从北京到台北,从温哥华再回到天津南开,那些来来往往的日子,是平仄相对、音韵相压的。再回到南开的马蹄湖边时,先生已是华发初生,只为了弘扬诗词的执著意念,也因为先生曾经结了一个与荷有关的因缘,更是为了让那一段因缘更加圆满,先生选择了伴着一湖荷花的诗意,于晨昏之间,去看那样绚烂的荷,去陪伴满湖荷花绽放的季节,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着某种深意在,但我相信先生的内心一定有着与荷一样灿烂、与水一样安静的东西在,那是诗词所能给予的,也是诗词不能完全给予的。
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一位如荷一般的人,养荷,需要的正是她那如水般清澈明净的诗心。我总觉得人的心是可以宽广包容的,它能容得下很多东西,也能涤荡净化很多的世俗尘污,正因为此,它也是博杂的。人世纷扰,要做到寸心如水,真是太难了。王国维提倡境界说,诗词是该有其境界的,做人做事,也应该有着自己的境界,我是向往有境界的人的,譬如叶嘉莹先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是一种存于心中的美好。
我的家乡在江南的水乡,算来我与荷也是有缘的,这是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就像我与村庄,与村东的湖一样,感觉是那样的亲,那样的近。从小的耳濡目染,对荷,我是有着深深的情感的,满湖荷花开放,自不必说,从荷塘里刚刚冒出一点点的嫩荷开始,我就喜欢到荷塘边去,看荷。从初夏的荷叶,看到盛夏的满塘荷花,再看到花落莲蓬现,心里总有着盈盈的欢喜和淡淡的荷香,总以为这样的美好是理所当然的,是诗意的。到了秋天,荷便老了,秋风秋雨里,荷枯枝残,满塘的枯荷,也还是耐看的。清瘦孤高,残荷如鹤立,白水间的灰白剪影,如一帧简净的木刻版画。
荷之外,我更喜欢荷塘里的一池静水。盛夏的时候,满塘的荷叶荷花,在风中轻摇,荷塘里摇着的,好像只有荷花荷叶的影子,水似乎是静的。荷塘里的水,并不深,总是很清澈,带着淡淡的荷的清香。鱼戏莲叶间,是汉乐府中的句子,诗中的江南也和我眼中的江南一样,那是江南的荷塘。荷塘里的水清可见底,能看到鱼游其间,鱼游清水间,你是不忍心惊扰它的,于是,就会盯着它们看,“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样不厌其烦地看,我是不是也和那些鱼一样自在快乐呢。
夏天,我常站在荷塘里,躲在荷叶的下面,看荷塘里的游鱼,它们在我的东西南北游来游去,我也会折荷叶荷花,用荷叶当帽子,嗅荷花的香气,再把荷花的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一瓣一瓣地轻轻地放在荷塘里,用手轻轻地在花瓣间划着,看一只只小小的花瓣船能漂多远。
故乡的荷塘,曾给过我如许的快乐。寸心如水的叶嘉莹先生用她的文字所给予我的,又何止是这样简单的一点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