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老去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是唐朝的王维，独坐幽林时，还有一片月光的清辉来相照。

人到中年，冥想时刻，也想乘风而去陪一陪王维，披一身林中月光。但我对晚霞更显眷念，常常是独坐阳台，或立于山冈，看晚霞燃尽白日的时光。

一天之中，当朝霞染红了东方，这是心情最为愉悦的时候，因为新的一天刚刚开始。可到了晚霞时分，天边燃得令人心碎，仿佛看到一个踉踉跄跄的行者，急匆匆一脚踏进了生命的空旷暮色之中。

曾经在一个朋友的博客里看到一幅摄影图片，标题就叫《十分钟晚霞老去》。我望着图片，一下就震惊了。

起初，是晚霞满天，黄昏的天空如喝醉了一般，红彤彤一片，是那种令人心狂的红。渐渐地，晚霞如火焰燃完，天空转暗，呈现出苍白的灰烬色。暮色在大地铺开，能感到地平线吹来清凉的风，天上，有倦鸟展翅归巢。而我，听到马蹄声远去，苍茫暮色把影影绰绰的人生都吞没了。

晚霞时分，我总想起远方和故人，想起一天的时光就这样轻飘飘溜走，让我在马上到来的黑夜里追忆那离去的似水年华。一个人，在晚霞里，是不是像一个年老的人，对世界变得慈爱宽厚起来，顷刻间，感叹人生的美好易逝，轻飘飘溜走的岁月，苍凉似水。每当我凝望晚霞，我就忍不住张开双手，幻想着去揽一片最后的晚霞入怀，如抓住远行之人的衣襟。

有一回陪母亲回老家，在山崖边，倚在一棵老树上看晚霞，突然有人在身后咳嗽了一声，回头一看，是母亲，后来才知道，母亲追着晚霞来找我，是发现我那几天心情落寞。所以一个人，在晚霞里，最容易想起的是故乡，是亲人。

有年夏天，我乘黄昏时起飞的飞机去一个城市，一直在舷窗边看那火烧云，像火焰滚动奔腾，把机翼下的天空染红了，而云上的天，蓝得像透明的大海，飞机仿佛在仙境里飞。让我感觉，这是一次梦想的旅程。晚霞烧尽了，天空变成鱼肚色，那些热烈的云，还原成黑夜里的棉花。这样一个过程，也就十分钟光景，我的梦境，也只有十分钟时间。

在山上看晚霞，那些松树在风里舞蹈，金色的晚霞镀上去，感觉是一个个人在挥手送别。在大海边看晚霞，常常出现幻觉，以为晚霞与大海，是在互诉衷情。云仿佛要扑向大海，大海要腾起浪花去亲吻云彩，那是明亮的一天里，它们之间最后的离别，然后，沉入睡梦中的相思。所以我望着海边的晚霞散去，总有疼痛轻袭柔弱的心。有一次在海边，一个人一直坐到星星撒满了天空。

那年在鼓浪屿看海边晚霞，一个轻盈似鸽的女子，坐在礁石边陪我看晚霞。海风掀动着她的黑发，她转过身来面对我，我看见晚霞在她黑亮的瞳仁里闪光。她问我：“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辈子看晚霞啊？”我瘪着嘴，想大声喊出来，却顿时失语。转瞬间，晚霞散去，鼓浪屿的人家里，传来如泣如诉的琴声。黑夜的海边，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等海风变凉，我们默默回到各自的旅馆。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就如那海边相遇的晚霞，瞬间就变得苍老，隐退在浩大的天幕里。人生也一样，黑夜才是永恒。而长风永远浩荡，那是在寻找生生不息的人类。地球，是人类共同的故乡，但一些有缘人，注定还是各自渺茫天涯。

十分钟的晚霞，在苍凉的风里老去，却足够我细细咀嚼。我还知道，那晚霞，会成为我人生背景上，最后的暖色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