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知名分外娇
从乡村走出来多少年了,时而想到的是一地的野花。太多太多的野花,什么样的色彩、什么样的形状都有,或早或迟地开,就连严寒的大冬天,扒开积雪,也能找到开着的花。
大多数开着花的植物,我是叫不上名字的,或许它们太过卑微,不需要拥有名字;或许太多了,喊着喊着名字就被忘记了。乡村如此的事甚多。一堆孩子里,有几个能喊上正儿八经的名字?二蛋子、狗剩、四丫头,本来都是有大号的,村里人却把大号遗弃了,专喊小名、绰号,亲切得挂在嘴角,恨恨地喊出韵味来。恨,实际上是爱的一种形式。狗剩前面的哥姐都夭折了,恨恨地叫"狗",竟然剩了下来。
野花无名,不代表它们在乡土上没有地位;它们占住一席之地,便生得活泼、活得筋道,默默地和有名的花争芳斗妍,从不自卑,从不放弃装点每一寸土地。
小时放牛骑在牛背上,牛的重蹄将众多的野花踩进了泥土里,前蹄走过后蹄又跟上;但牛刚走开,野花们又挺了出来,甚至花朵上还停上了草蜂。我为之惊叹,野花生命力强悍,不是随随便便就可灭失的。
村子里有个"戳包"医生,他懂野花的功效,在他的眼里,每一朵野花都是应对着一种病而来的。"戳包"医生能叫得出一些野花野草的名字,什么夏枯草、半枝莲、红蓼、菟丝子、马鞭草、益母草之类,但也仅是野花海洋里的一粟。他常用一些无名的野花草为人医病,往往还真治好了小痛小痒、小病小灾。
无名有无名的好处,无名的野花可以让人去联想,可以安在无名者的头上。这世上无名者太多,出类拔萃的知名者毕竟是少数,何况名多是空名、虚名,一阵风就刮了去,还不如无名的野花开得久。我以为无名的人和无名的野花一样多,和野花是一一对应的。
写了几十年乡土,野花野草总在我的笔下荡悠着,我总是写不实它们、形容不好它们,所以文字也总是轻飘飘的,散落在纸上,难以规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取名为《一朵故乡的野花》,取名时我的眼前野花摇曳,可我圈不定这野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后来想透了,它就是一朵朵无名野花的集合。野花生命力强,给一点泥土就能生根,给一点阳光雨露就能开花,多好。
无名的野花,实际上是乡村的一种叙事方式,是乡村本分的底色。过去乡人老了,故去了,一捧黄土盖身盖脸,也不见立碑铭文,实在没有什么好记录的;若有,仅就活过、累过、苦过,在世上走了一遭,最终长久陪伴的是野花野草,一岁一枯荣地不离不弃。人无名分,野花无名字,彼此用无名来衬托,倒有些禅意。
村子出过一位烈士,他是孤儿,随队伍去了抗日前线,战死在疆场。村里人为他骄傲,专为他修了衣冠冢,立碑时谁也叫不上他的大号,只知道在村子里喊顺口的名字"二秃".他本不秃,仅是生过癞痢疮。立碑时犯了愁,叫"二秃"显然不恭,最终只能刻上"无名烈士之墓".无名有名,在这里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烈士,用无身躯的存在,在故土留下了名字。我曾在烈士纪念馆细心地寻找刻在石头上的名字,都像是他,又都不像,最后还是放弃了。无名者有名,就如春天里四旁的野花,总是发力地开,让人不可忽视。
偶读辛弃疾,有词道:扑面征尘去路遥,香篝渐觉水沉销。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
好一个大词人辛弃疾,打马山花烂漫,也有不识之花,不过他得出了结论"花不知名分外娇".诗人的情怀猛烈,他捉捕到的美和娇俏,比寻常的人更有分量。一草一叶一花,管它的名和号呢,都有闪光的瞬间,有这一瞬就足够了。
乡村的无名野花是娇的,像散发着芳香被牛蹄践踏过、被牛卷入舌中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像埋进泥土、指缝中还夹有麦粒的乡人,像烈士二秃,都是娇的。
打马疾行,辛弃疾的目示之下,该有多少无名野花,是人是物、是草是木,也包括我生长过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