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
提起母亲,我的感情有些复杂。
我爱我的母亲,但这种爱中曾经带过恨。
就在这个五一节,我刚回家给母亲补过了她六十六周岁的生日。母亲很开心,全家人都很开心。
然而这种开心的场面,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却并不是很多。
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在新疆住,生活比较艰苦,我和妹妹经常挨母亲打。母亲打我们常常是无缘无故,为了打而打。因为母亲的心中有恨,她恨我的父亲。
父亲比母亲长九岁,年轻时为了生计,从山东独自一人闯荡到新疆。父亲相中母亲的时候,母亲却没有相中父亲。这成了两人后来几十年经常爆发战争的根源。
母亲是被姥姥拿着鞭子打过门的。
母亲嫁给父亲后,两人婚姻一直不顺,经常打架,村里出名,从新疆打到山东,从山东打到新疆,最后又打回山东。父亲年轻的时候打架喜欢动手,我常常半夜被惊醒,躲在被窝里听着母亲咬着被角发出呜咽呜咽的哭声。那声音凄惨而无助,又带着恨。母亲没念过书,但性格刚烈,越打越不屈服,这让性格同样刚烈的父亲打得格外狠。
印象中最激烈的是我上初中时那次。一场大战爆发后,左邻右舍纷纷上门来劝,父亲摔门而出不见踪影。母亲则一人在家里嚎啕大哭。众人劝了母亲一阵,渐渐散去。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平息下来的时候,母亲突然不见了踪影。等到有人发现时,母亲已经摇晃着倒在东厢房的地上,口吐白沫,她喝下了半瓶敌敌畏。
我冲到母亲身边,母亲直直倒在我怀里,不省人事。看着母亲那张面如死灰的脸,那一刻,我内心既充满惶恐,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恨。我恨母亲。因为在我的记忆和印象中,这个家之所以不快乐,时常爆发战争,跟母亲偏执极端、主动挑事的性格直接相关。
母亲被紧急送往医院,整整一个周都在抢救。医院一度传来不好的消息,父亲瞒着我和妹妹,独自默然地把母亲的衣服全收拾好拿去了医院,准备在母亲走的那天一起烧掉。
我和妹妹是在母亲住院第九天的时候,才被父亲领到医院探望。因为奇迹产生了,母亲终于醒过来了,脱离了危险。
母亲的生命力很顽强。
记得在医院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母亲太瘦了!两只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茫然无神地看着我和妹妹。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母亲出院后,在一个暖暖的下午,终于对我说出了她一直对我隐藏的秘密:那就是父亲曾经对她的欺骗,她被迫与父亲结合的过程,以及她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是为了我和妹妹的原因。
我年少的心,一下对母亲的遭遇充满了同情,也充满了感激,我理解和原谅了她曾经所有的无理和蛮横。虽然那个年龄,我对成年人感情世界里的纠葛还不懂,但我凭着本能,已经懂得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平。我眼中的正义至少是不能欺骗,公平至少是不能强迫别人,选择上应该对等。
从此我把对母亲心底的恨,转成了对父亲的恨。当然是默默地恨,因为每次发生争吵,从表面起因上看,更多时候还是母亲在胡搅蛮缠,挑先引起,父亲总是常常貌似在理。
对母亲的同情和思念,在我上军校第一年时达到了顶峰。那一年,母亲突然独自坐火车从文登老家来到了郑州,说是来探望我,其实真实原因是她和父亲吵了架,打算看我一眼后接着去新疆,她准备和那个恨了一辈子的男人分道扬镳。
我怀着悲怆的心,脸上努力挤出笑,陪着母亲在郑州的碧沙岗公园里逛。我跟她谈心,劝慰她,不让她回新疆,我告诉她让她再耐心等几年,等我军校毕业找到工作成家后,我就把她接过来跟我一起住。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她的家就在哪儿。我心想,我不能让母亲这么多年为我白受苦,我要报答她。母亲欣慰地笑了,最终取消了回新疆的计划,返回了老家。
多年后,回想起来这件事,我方明白,母亲并不是真的想回新疆,只是因为离开了我,她自己太孤独了。很多事情,她无人可诉;很多忧闷,她压在心底,找不到疏解的出口。
很快,我毕业了,也成家了,工作地点就在老家临近的一个地级市,离家才100公里。但我并没有把母亲接过来,母亲也不愿意过来住。她仍然和父亲悲欢离合、吵吵闹闹地一起过着,只是两人吵得没有年轻的时候凶。
时间长了,已经品尝到婚姻滋味的我也就懂了,婚姻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清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多绝对的对和错,是与非。爱和恨时间长了,会变成一种习惯,变成一种离不开的相互依赖。父母之间的一切是非恩怨,对我而言,早已不像年轻时候那样介意和关心了。我开始把重心移到自己的家庭,专心过我自己的日子。
母亲失去了情感上的小棉袄,这让她很失落、伤心,甚至对我产生了某种恨。这种恨甚至延及到我的家庭。所以当我有了孩子,千央万求把她请过来帮忙后,她仅仅照看了13天,就忍不住找了个理由,和我的妻子大吵一架,扔下一堆莫名其妙愤恨的话后,不辞而别。从此母亲很少再登我的家门。
这件事把我的心伤得很深,一度让我与母亲的感情渐行渐远。但时间可以抚平一切,更别说这种割不断的血脉至亲。我最终选择原谅了母亲,常常回家探望她,给她买药,送吃的,送钱。尤其是在她明显变老的近些年,我回家探望她和父亲的频率更高了。
我和母亲的关系重新恢复了融洽。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虽然两人之间还时常发生冷战。
母亲的腿不好,年轻的时候发生过车祸。这两年可能旧病复发,又重了,但她一直没告诉我。去年有一次回家,我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一问,方知她的腿又不好了。我很心疼,劝她跟我回烟台,去妻子所在的医院看看,她死活不肯,说没事,贴点膏药就好了。我知道母亲的倔犟,无奈,下次回家,给她买了些膏药,又买了一副磁性发热护膝。她后来来电话说,戴上后腿好多了,很开心。我听了也很开心。
母亲老了,一眨眼66周岁了,背驼了,眼花了,只有头发还跟年轻时一样透着倔犟的乌黑,仿佛宣告着它一生不变的苦难底色。
时间是一把最无情的刀,任何人也躲不过它的摧残,它的记号,但有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人生中有一些东西,是时间也改变不了的。比如母亲的爱,母亲的恨。
就在前不久,三月下旬,我回了趟老家,带着女儿小住了两天。最后那天早上,母亲、父亲、我还有小丫头正在吃早饭,母亲突然放下碗筷,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要回新疆一趟,我想你奶奶(实际应叫姥姥)了!她已经88了!她来电话说想我了……”说着,母亲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我懂母亲。此前好几年,我一直劝她回新疆看一看,她上次回去至今,已超过十年了,该回去看看了。母亲不听,我实在坚持和逼急了,她就咬着牙地对我说,她恨她的母亲。
今天,她终于想通了,告诉我她要回去看望她的母亲了。我知道,或许有些东西,在岁月的面前,在生与死的面前,真的可以改变。这世间,只要还有爱,一切就有希望。
今年过生日,我特意让妻子在买的蛋糕上插上“66”两个数字蜡烛。六六大顺,这个数字很吉利。母亲的一生不顺利,我希望她晚年以后的人生能顺利,越来越顺利。
过完生日母亲节很快也到了,从来没给母亲过这个节的我,一早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聊完家常后,我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妈,母亲节快乐!”“你看你,怎么岁数越大,说话反而越酸了呢。”母亲嗔怪着,电话里,传来她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