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父亲
一、
当我们记起某些过往时,总是眼前一亮。于是,我的眼睛定格于父亲那深邃的沉思和悲悯之情,仰望一个驹褛老人的背影。而那思想之光,正是由你从事过战争的身体和心灵浇铸而成。
那一年的战事,如魔法般的旋律控制着我,电脑不自觉地随手指跳起梦幻般的舞蹈。
文字不断地从屏幕上跳出,我试图用手眼合一的方式,表达抑制已久的心情。因而,我选择一蹴而就,依照自己的方式叙述。
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
当年波诡云谲的战争早已成为历史。即便父亲在梦中邂逅那些威武雄壮的战友,但他们的英姿早已还原成大地的基本颗粒。可他们的名字和朝鲜战争总被灼热的时代传递,如同矗立在中朝土地上的抗美援朝纪念碑,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幽光。
天总在下雨,日复一日。皖江大地上的“双抢”似乎要被这连绵无边的阴雨淹没。不过,若留心倾听平畴的田野雨滴落声,凝望阴暗灰沉的天空,你唯一能想到的是抢收抢种就是与季节赛跑的生死战。
对农家来说,早稻收不上来,浸泡水中,持续的高温,要不了几日,金黄的稻穗就会发芽,不仅仅半年的辛苦打了水漂,口粮还指望这新粮接济呢。
雨,没完没了,令人绝望。
父亲拐着铁锹,披着蓑衣,承受滂沱大雨的浸淋。站在田埂呆呆地望着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穗,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意想。
而今,战火熄,烽烟灭,飞鸟尽,良弓藏……夕阳西照,卸下戎装,徒留一颗苍老的心……此时,已没了战场的汗腥味和空气中飘荡着浓厚的死亡气息。忘却了军旅生活、忘却饥饿痛苦、忘却死亡、甚至把未来也忘得一干二净。
父亲天天满腹心事。在田头木然坐上好几个钟头,让溪水带着尚未退尽的霄烟一起流去。
我的目光穿过世纪的崇山峻岭,搜寻父亲隐入岁月深处的背影。
那年春天,雨水漫长,家家户户断了口粮。面对饥荒的折磨,痢疾的蔓延,和七八张饥饿难耐的嘴,我的祖父母为了给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有路可“逃”。
常言说得好,“好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兵荒马乱年代去当兵,那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但穷人总是想着眼前,最迫切的还是当兵最起码能撑饱肚子,或许在刺刀见红的战场上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粉墙黛瓦、烽火高台的皖中四合院,也未能阻止父亲的身心趋向成熟。那年十九岁的父亲,迎来了生命之花灿然开放的季节。
那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向乡政府驻地行进。在那支庄严肃穆的送兵队伍中,父亲面色沉郁,似一个形单影只的弱者。我估摸着父亲不想做一只困鸟,只想做一只从容的鹰,翱翔与苍穹之上。
于是,血气方刚的父亲,伏地向祖父母磕了三个响头,重复说道:舍家卫国,忠孝难两全,为儿的对不住了……
那一刻,阳光瀑布般倾泻在父亲的头顶。此时此刻,我嗅到来自油菜和稻米的芬芳,也真切感受到激荡在父亲内心深处的忐忑。
从此,父亲一身戎装。无论世事何等苍桑,终究没有辜负家族和自己。听从国之召唤,忠诚履行卫国戍边的使命担当,历经生与死、血与火的洗礼,你无怨地悔。
这就是父亲,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兵。
二、
我仿佛被一种力量带入另一个时代。
父亲的新兵团由无为襄安轮渡至芜湖裕溪口。一列绿色的闷罐火车停靠在月台,车站内人山人海,彩旗飘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励志标语随处可见。欢送的人群摩肩接踵地紧挨着,几乎是脸贴脸,把小小的站台挤得水泄不通。父送子,妻送郎,弟送兄,欢呼声、口号声、偶尔的哭叫声彼此起伏。所有的新兵成两路纵队齐刷刷站立月台两侧,接兵首长与地方领导拿着花名册,大声呼唤每个新兵的姓名。
阿蔡轻轻地将手放在父亲肩上,小声说:“我们上车吧,车马上要启程了。”
军列像一条大蟒,而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如无数的蝼蚁,汹涌的人流似乎要把这条巨蟒揪住,躁杂音盖过鸣笛声。
父亲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容有些苍白。两人向一旁的亲人们挥手,手拉手穿过人群跨上车厢。
只需几分钟,一千多人的新兵分散到十几节车厢,就像几滴露水渗入沙漠,消失得无影无踪。
弟妹们仍然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惊喜地、茫然地瞪大眼睛。
车后退了数步,一声长鸣,吐出一串白烟徐徐挪动身躯。风吹动着父亲热气蒸腾的头发,清秀的脸庞英姿焕发。把一群从未离开过故土的年轻人,送上保家卫国的征程。
如今,八十有五的父亲,第一次给我讲述那段历程时,声音高亢有些颤抖,双眼烔烔有神。虽然岁月的风霜在他的额头留下刀刻般的皱褶,但却始终赋予我一种温润的善良和坚韧。
一盏马灯悬在车顶,随着列车的运动,摇摇摆摆。一排排枣红色宽大的固定式木凳,白天可坐,晚上可铺上被子当床使用。
车厢内,兵蛋们叽叽喳喳,寒暄正欢。还有戴着眼镜、一脸文气的浙江籍指导员郝忠于,说话走路风风火火,戎装毕挺,腰间束着武装带,右扣手枪,头上是一顶软檐宽边帽,伫立车窗向外眺望,那一绺青丝在风中轻轻飘动。
火车喘着粗气一路向北,车轮在铁轨上不停地滚动着,山川、河流、树木、村庄、工厂在窗前飞掠而过。
天色近晚,每隔一段时间,火车路过一些小站,小到只有铁轨边一盏信号灯证明它的存在。偶尔在穿过山洞或者桥梁时,会发出巨大的轰隆声。
那时的父亲很朦胧,或者说是很稚嫩。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总认为自己很快乐。暗自感到庆幸,不是因为快要上前线,而是因为发小阿蔡成了他的战友。此刻,正随他一道同行。想起上前线,刹那间,父亲只是心头一紧,一种难以描述的担忧如鲠在喉。至于战事如何?有多少危险?管他呢。
而在父亲身旁的阿蔡却双眉紧蹙,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黑沽咚咚的窗外。在阿蔡的内心深处,战事的担忧越来越深重。然而,却一副坦然淡定的模样,火车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穿梭,父亲的面颊仿佛在睡梦中已然成为思考未来的思想者。
暮色降临。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脸来,在窗外洒下皎洁柔软的光。车厢内一片寂静,车顶那盏马灯在晃荡中偶尔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指导员似乎看透新兵的心情,站起来,亮开嗓子,操起浙江普通话,“同志们都是来自庐江,那你们知道庐江的来历吗?”这一提问便调动了大伙早已松弛的神经,打破了车厢里的宁静。“‘庐’者,房屋也。《诗经·小雅》中有‘中田有庐,’指的是大田中间有居住的屋,也就是在长江边,有农人用茅草搭起的房屋,这就是庐江地名的由来。”大家报以热烈掌声。指导员知识真渊博,车每过一个地方,都能讲出那里的人文掌故,历史传说。指导员又润润嗓子咳嗽一声,“战友们初次相识,都别干坐着,谁给大家唱首歌。”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吭声。指导员见没人响应,提出教大家一首《抗美援朝进行曲》,顿时掌声响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保祖国,中华好儿郎,齐心团结紧,打败美国野心狼。”高昂的歌声,飘出车厢,传向远方,给寂寞的车厢带来生机。
朦胧的月光下,起伏的原野上,车头喷出的火光像一群红色的萤火虫,在夜色里散发着光亮。
夜已深沉,战友们陆续进入梦香,呼噜声彼此起伏。父亲与阿蔡迷迷糊糊,兴奋和担忧纠缠着。俩人同时坐起,父亲轻拍阿蔡的肩,小声安慰着,“别想心事了,一觉醒来就到东北了。”
阿蔡怀疑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莫名地想起父母以及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往事从遥远的地方袭来,他低下头,用力摁住两边的太阳穴,想阻隔回忆的潮流,不再把自己卷走。
阿蔡忍不住泪潸然而下,爱父母、想家人、担忧自己的处境,以及一种超越本能的巨大压力令他无法释怀。
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一切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故土难离啊!在这夜深人静,去朝鲜战场,赴汤蹈火,生死由命,却别无选择。我是不是太没出息?阿宏。”
“理解,理解。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风透过车厢的缝隙刮来,令人感到丝丝凉意。黑暗中,两人的手紧紧捏在一起,阿蔡的手凉得发抖。同时深呼吸一下,像要让彼此镇静下来,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在这漆黑的夜晚,他们正向东北集结,再开向爆发战事的朝鲜半岛。
三、
父亲入伍两个月后,转入第九陆军医院,三个月战场救护学习培训结业,得到的命令是加入汽车九一团,即刻奔赴朝鲜平安南道成川郡石岩里。
天总是阴云密布,寒风一天比一天冷。军列从沈阳出发,车轮和铁轨的摩擦以及长长的汽笛声划破苍穹,棉团般的黑云笼罩着大半个城市。车头喷着水汽,车厢后拖着一门门火炮。
火车向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经过一些小站,在这雾云压城争分夺秒的日子里,再向北,安东(即丹东)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小城空寂无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么漫长,又那么飞快。
遭遇空袭警报后,火车不得不在一片热气腾腾的烟雾中停下,解除警报后,车很快又豁出命似的开动。再向前,跨过鸭绿江。
在夜色掩护下,火车似一头怪兽,熄灭所有灯光,新义州、盐川、宣川呼啸而过,火车在晨曦中经过定川,父亲和所有战友站起来,眼晴望向窗外。田野、堆垛、薄雾、竹林、山坡、河滩……全都在初冬清晨的天空下一闪而逝。奇怪的汽笛声传来,巨大的飞机引挚在苍茫的青空中震聋发聩。“美机!炸弹!”有人惊恐地叫着,瞬间,炸弹像无数蜻蜓般飘浮在山谷、河流、村庄、集镇和火车两旁开始爆炸。
火车开始颠簸,年轻的军人们面露恐惧,车厢里顷刻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有人声斯竭底地大喊,“停车,停车!!”。
车还在飞速行驶,飞机再度俯冲投弹,天空忽然像开启了一个巨大的热水瓶塞,一幅幅白色瀑布从天空倾泻而下,爆发出一阵阵巨响。
一时间,火车行驶的节奏被打乱。曙光中,温柔的天幕被撕得粉碎。新兵们那见过这种阵势,一时难以从惊恐中反应过来。
车门轰地打开,“不要慌,大家镇定!不要慌,大家镇定!”
“抓紧时间下车,向两旁草丛中转移隐蔽,敌机马上还会过来……”指导员站在车厢口大声命令着。
跳下火车瘦弱高挑的阿蔡,脸色残白,眼前的氛围令他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几乎就要倒下。连长赶紧扶住他,连抱带拖地挪到一棵葱郁的大树下。
“勇敢些,小伙子!”“这只是小儿科,跟真正的战场相比,这不过是和风细雨罢了!”。
几分钟功夫,车厢里几千号人,作鸟散状淹没在烟雾茫茫的山谷间。
火车迅速开动,像一匹脱僵的烈马消失得了无踪迹。
尔后,炸弹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战争跟想象不一样,血淋淋毫无人性。也难怪,那是生和死的诀绝。
生命中的每一滴水都是由它生活中一桩桩事件和一个个回忆组成,并最终汇聚成一条没有姓名,没有时间的长河。
部队徒步向石岩里急行军,此时的中国军队从服装上没有任何标志,土黄色的军服与当地居民混杂在一起,人和驮炮的骡马混杂在一起。战士的头顶上是宽大树枝扎成的草帽,胳膊上扎着白色毛巾。夜色沉沉,脚步声和骡马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显得急促而混杂。路旁尸横遍野,村落悲寥,烟雾袅袅。
“三连长,派一个排到前面侦察一下,看看什么情况。”团长命令道。
“是。”
约个把钟头,三连长来报。
“卫生员阿宏,在炸毁的民房中捡到一个婴儿,父母都死了,该怎么处置?”
得到的答复是:“谁捡着谁负责,不许冻着饿着,直到有人收养为止。”于是,父亲抱着婴儿行进在队伍中,身上除背包,枪支弹药,还有食品和急救包等。本来体质瘦弱,加上着急上火,第二天快到水板洞防区,父亲因虚脱,脸色苍白,晕厥不醒。
经过一天一夜的徒步行军,天亮时,终于找到了愿意收留孩子的朝鲜大妈。女兵和围拢过来的当地妇女流着眼泪,轮流亲着孩子娇嫩的脸。
如果把亲历战争和回忆当年的战争串在一起,那种感受似乎大相径庭罢了。
但无论如何,在父亲的记忆中,无法忘记高旺山、马良山阻击战,无法忘记第一个牺牲的班长秦山川。父亲还是个新兵,也是第一次参战。整整两天两夜,汽车九团与敌空降兵激战。秦山川带着满员一个班,无论是站着、躺着、翻滚着,还是射击、冲锋、奔跑,秦山川一直紧贴着父亲卫生队左右。在穿越一片通向2026高地的树林时,迎面撞上一支美军空降兵。突然,一颗炮弹在秦班长脚下爆炸,他被炸飞,并重重地摔下来。父亲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跪下身段准备扶他起来,见他肚破肠流,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帮他包扎。更可怕的是,秦山川的身子骨似乎都散架了,双手摇摇晃晃,两条腿逐渐变成青紫色。秦山川昏迷一会儿很快又醒过来,尖叫起来,“别碰我,不要,别给我包扎,不,不要阿!”
父亲还是想方设法为他包扎。
血从秦班长的嘴角汨汨地流出,他顿时又昏了过去。半晌,他微微动了动头,睁开眼。
“副班长,我命令你立即杀了我,快开枪,我求你了。你他妈的胆小鬼,开枪,开枪啊,老天爷!”
树林边的战斗依然激烈。此起彼伏的枪声与烟雾弥漫在林间,似乎要将整个林子翻转一遍。父亲浑身颤抖,但还是竭力照顾班长,小心翼翼地包扎着,希望他暂时昏迷过去。这样,他至少能忘记痛苦,父亲能体会到他此刻剧痛的折磨,但死神似乎一定要让他醒着,生生承受着煎熬。
敌人又在身边投下炸弹,瞬间击碎周边的草木,扬起尘土,把他俩埋在泥土下。很久,父亲从土里把班长刨出来,他还活着,但一呼吸,嘴里就冒血沫。
父亲俯下身,“可怜可怜我吧,不要拖延了,我好难受。”他声音微弱似蚂蚁般,那痛苦的表情让我毛骨悚然,痛苦不已。
班长突然昂起头,猛地伸出胳膊,从父亲腰间迅速抽出手枪,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血随着他的喘息,不住地从嘴角往外涌。
“阿宏,快退后,退得远远的!”
砰!子弹穿透了脑壳,他转过身来,像是一捆木头似的重重倒下,旁边是七零八乱、冒着焦烟的树枝……
战争不但让自己流血,也让对手流血。山头上敌人的飞机在疯狂地扫射,在火光中投下炸弹,然后调头远去。满山遍地的血汇聚起来,聚集到战场。双方展开肉搏,拼刺刀,用枪托对抗,搏击中不少人抱头鼠窜。父亲正举着枪射击敌人,子弹十分密集,只听见“ah!ah!ah……!”的大声惨叫。
副班中受伤了,一块弹片扎进了右下腹,裤管顿时被染红。
手术第二天,副班长尿憋满脸通红,再不想办法帮助排尿就会出大事。父亲向卫生队长做了汇报,抢救伤员的命要紧。父亲没想那么多,把自己的想法和副班长商量,他很害羞,“我们在战场上死都不怕,还害啥羞。父亲吸了一口、两口,第三口终于将尿吸出来了。当时父亲直打恶心,但尿排出来了,伤口就会消肿,这是救命的大事。”
我同情地看着父亲,同时穿越时空,看见他那霄烟弥漫的高旺山的峰峦,而在峰峦的上方,是云雾散去后渐渐亮开的无尽苍穹,这一切,竟有一种细微然而却来得很深的温暖,有一种比死的背景更广阔的生的慰藉,有一种更广阔深邃的难以名状的宇宙意识和生命况味。
很多年后的一天,父亲回忆起住在水板洞防空洞的那段日子,仍心有余悸。
住山洞是志愿军最难熬的日子。阴暗潮湿,时间一长被褥湿霉,一些战士患上风湿病,走路一瘸一拐,部队减员近半。副团长原颜威,山西人,特别喜欢喝醋,慢性气管炎,发病时上气不接下气,我几乎天天给他打针,那屁股成了“蚂蜂窝”,看了心痛。
四、
不知不觉中,父亲讲述那些战争或忧或喜的遥远记忆,我也渐渐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意讲述这场残酷战争的缘由。战争,那是刺刀上的芭蕾,是血与火的较量。那枪刀的肉博,那飞机像幽灵似的投弹扫射,战友像木排般地倒下,那身首不全的身影,他们用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如影随影,纠缠着父亲的心绪。
我仿佛像一叶扁舟逆流而下,驰向过去的岁月。
逝去的人永远离开了我们,幸存的我们还得继续享受生活,还要激情满满地向后人讲述这段历史。
不能记记,不能记记战争中发生的一切,不能忘记经历战争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父亲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是一种飞翔的画面,像一只雄鹰俯冲在山谷,复员回乡又像是一条鱼潜于水中,这鸟与鱼的想象让我肃敬不已。但最重要的意义是,因为我相信父亲沉默安静的内心满是信仰,这种信仰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充满了对美好生活无限追求的定力。
60多年过去了,很难想象当年的情景和梦一般的战争岁月。如今,我们的国家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父亲和阿蔡,也已是步履蹒跚的高龄老人了。
父亲告诉我,他们这些老兵走的差不多了。我瞄一眼父亲,尽管岁月流转,物是人非,但他的个性却依然如故,不曾有丝毫改变,又不无伤感。但是,我却没来得及为他们写点什么,我很惭愧。其实,人,匆匆一生,终归要走,既然走了,又何必在乎写,在乎后来者呢?
在三年的前线生活中,父亲的青春热血挥洒在异国他乡,多少战友倒下,现在和平了,做个脚踏实地的农民,与家人与乡亲们亲近,春天里开荒种植,夏季里插秧薅草、挖竹笋、采蘑菇,修船结网,捕鱼捉虾,或是采茶、或是施肥。日常的生产劳动,父亲的手变得粗糙龟裂。但一米一饭,一砖一瓦,流的每一粒汗,都感受到社会祥和,都充满了生活的乐趣,都能化解对倒下战友内心的痛苦。
我时常会就父亲一些鲜为人知的细枝末节询问着,探讨着……,表达着对他的景仰和尊敬,让他感受儿子的理解和温情。即使被时光淘洗得斑驳淋漓,秋阳里依然是洗尽铅华之后负载更多的政治与哲学。
你看哪,鸭绿江畔,秋日枫叶引领两岸群山妖娆起舞,花儿依然盛开着,就在这随处可见的战争与静谧流转间,而伴随寺庙悠扬的钟声,那个叫阿宏的人,又该是怎样的悲欣交集呢?是的,所有的今天都来自咋天,只有真正跨越哪些不能忘却的经历,才会体悟胜败俱泯的遗憾与欣慰。
一扇门悄然关闭,而另一扇门却不经意打开。
我们的头脑只不过会生产许多冲动与欲望,而父亲他们那代人的心灵永远忠实与本心,本心会告诫自己什么是值得珍爱,什么才是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