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格外嘹亮的雨声
小时候,一旦下雨,我家北窗外,布大爷家那盆枝叶茂盛的芭蕉树,就会发出格外清晰喜悦的嘭嘭声;尤其是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雨过后,那种仿佛还意犹未尽的雨打芭蕉的回味或者称颂,直到几十年后的此刻,我还可以听清,它拒绝凄凉和忧伤的晶莹,不因其破碎而消解,那今生今世必然要慢慢道出的启示。
我以为,每一个人,在一生中,都该有一场或者两场完全属于自己的纯粹的瓢泼大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安静下来,那大雨就会骤如奔马。
而那骤如奔马的大雨,就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夏日夜晚,它突然就来了,并且还挥舞着锋利而刺眼的闪电,发出气势汹汹的雷吼,它不仅要压倒人们由于惊讶或者错愕而发出的唏嘘之声,也要将那一向不紧不慢,一字一板回答提问的芭蕉叶,彻底埋没,删除了。不多时,大杂院中就已经是汪洋一片,再加上,院中总电路被闪电不幸击中,黑暗,无边的黑暗也就一下子吞噬了大杂院中所有的人。可瓢泼的雨水,并没有因为黑暗而停下它肆意狂奔的脚步,它在不停地汇集上升,几乎就要越过我家的门槛了。
就在那一刻,我记得,我的父亲冒着大雨,蹚着水,回来了。他高大健壮的身躯,把门槛外,那一片阴森森又白亮亮的汪洋,完全遮蔽。站在黑暗中的父亲,一边脱着雨衣;一边声音里充满了某种特别的喜悦,对我的母亲说:“淑琴,我们在大雨来临之前,就抢收完了麦子,全厂的工人都去了,那场面,嘿!”
后来,父亲点燃了一支很呛人的卷烟,坐到我的身边,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头,他反复摩挲着,像是在认真擦拭,一盏心爱的马灯。于是,被黑暗包围的室内,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坐在床边,望着门槛外就要破门而入的雨水,居然,没有一点点恐惧和焦虑,好半天,父亲才对我说:“孩子,唱支歌吧!”
难道不该唱支歌吗?当唐山大地震突然发生,北京的震感也非常强烈的第二天。倾盆大雨,就铺天盖地而来。它是那么无情无义,雪上加霜。让长安街两旁林荫道上,那些刚刚建起的非常简陋的地震棚(无非是一个大双人床四角用竹竿支起防水帆布或者透明的塑料布)里的人们,真正开始感到了一丝丝无助和瑟瑟寒凉。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我,就趴在这样简易的地震棚里,透过四周白色的塑料布,非常兴奋地打量着宽阔的长安街上,那白茫茫的雨水世界,觉得特别好玩儿。也就在这个时候,三个身穿闪亮黑色雨衣的大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简易的地震棚前。他们一边握着我父亲的手;一边大声地对我父亲喊道:“老刘,家里有什么困难,就对组织上说”。也许,因为雨声过于嘈杂喧哗的缘故,我没有听见父亲是如何回答的,但我看见父亲也迅速穿上了雨衣,骑上自行车,和这几个人一起很快消失在大雨滂沱的雨雾中了。
时间有时候很像一场又一场大雨过后,仍然断断续续,欲说还休的雨滴,会慢慢浸透一字一句的陈年往事,但不能模糊一片硕大的芭蕉叶,为我所捧起的闪光的铿锵感动。尽管它常常被那些更加自我的忧伤,片刻的忧伤,休止那么一会儿。比如一把用象征主义撑开的油纸伞。
那是在我刚刚进入不惑之年,人生的各种危机,正纷至沓来的,一次南方的心事重重的旅行中。我记得,就在那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城,我与当地几个朋友,酒吧小酌之后,挤进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内,缓缓穿过湿漉漉而又寂静的大街,听身旁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子,微醉之中,头倚靠在我肩头,轻声吟诵诗人戴望舒笔下的《雨巷》……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村上春树《挪威森林》中,那很容易就被黑雨滴完全解构的人。
可是,无论怎样的人生处境,甚至,怎样的一阵比一阵更加怆然的情绪袭来。只要,有一颗白亮亮的剔透的雨珠又从天而降,就在几十年前,我家低矮的瓦屋窗外,与街壁儿(邻居)“布大爷”精心盆栽的芭蕉树,那硕大无朋的叶子又不期而遇。那种深刻,透骨,没有任何杂质的舒缓,甚至于,让我总也无法释怀的,那种幸福来敲门的一曲未了的喜极而泣,就在连绵不断的嘭嘭作响的雨水声中;就在那伴我长大,却没有一丝一毫卑微贫贱之感的,再朴素不过的,大杂院里的日常生活的烟火色里,渐渐地扶摇而上。
我必须要更加用心地侧耳静听;用几十年后,我有些变得苍老的听觉,不,是用伤痕累累的心灵,无限聆听,它万年不改的充满希冀的辽阔的丰饶水润。无论是父亲棱角分明古铜色的面孔;还是母亲极其温和的笑容,以及那些让我一想起来,就热泪滚滚的一幕又一幕,都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一个人,“只是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的雨水中了。
一颗雨珠,我可以赞它为玉;一亿颗晶莹剔透的美玉,也可以解释为箭簇。也许,当它最后一次射向硕大无朋的芭蕉叶,才将我击中,我倒下的一瞬,那种透明,那种温润,那种久朽后依然格外的嘹亮,还有那种会让我终于顿悟“朝闻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