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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宠爱

作者: 刘云2011/03/27散文随笔

我乡下有个长寿的表爷,活了八十二岁,一生的功绩,便是养下十三个女娃娃,到底最后又养下个老儿子。一家人,把个老儿子当星星捧,当神神供,噙在嘴里,护在翅子下,像抱母鸡护崽儿般。我表婆养她的老儿子,夸张得很,她胖大个身子,夏天里,一件衫子,罩不住一对大奶,做个甚,都把老儿子用个布搭儿背在背后头,老儿子哭喊叫了,摸出一只奶,撂上肩膀,叫老儿子一双小手捧住噙了吃,便不哭了。老儿子俏大些了,没出嫁的姐姐黑下轮流领着睡,半夜里饿醒了,姐便迷瞪着眼,摸摸索索地送过我表婆屋头,摸黑唆一阵夜奶,不哭了,姐又抱回去睡。表婆不背她的老儿子时,就是几个姐姐换着背,背着在灶火里忙乎,在园子里摘青菜,到人家屋头串门子,说古今儿,叫人家数说老儿子长得俊气,有富贵相,背着在圈前喂猪,赶着鸡儿撒包谷粒儿。老儿子直把一个拳头,小小的,塞在嘴里唆味道,涎口水流了姐姐一脊背。

在小时,一家人围着火塘或柴桌子吃饭,老儿子坐在椅轿里,要么拿个菜根根唆,要么拿根肉骨头唆;表爷常常就高兴,自家个抿着小酒儿,吱儿吱儿地作着响,有时用筷子头蘸一点儿,给他的老儿子尝鲜,老儿子不禁逗,叫酒辣着了,嗷嗷地哭将得凶相起来,表婆就怪他老子,说个老不正经的,难不成都和你一般,都是贪酒的啵!若是哭得越发地凶了,就喊叫一个姐,放了碗,把老儿子抱出屋去,在院子里逗一阵狗、鸡儿、猫儿,便多半不哭了。小时我在表爷家常常地蹭饭吃,看着一家大小哄将得老儿子高兴,我也高兴,想老儿子真是个宝了,一家大小的活活的宝呀!

可惜老儿子落草便是个病身子,我表婆一对大奶不停季地产奶呀,直喂到两岁半了,还丢不开。常常看见,老子都半桩子了,站在他娘的怀里捧着奶嘬,渐渐地,没了奶水了,干了,竟嘬出血水来,表婆有时就笑笑地望着她的老儿子骂,说,你是老天爷派来索我命的哩!没了奶水,几个姐姐就轮流着给熬稀糊糊吃,千难万险地寻摸来白糖调糊糊,越吃,老儿子的病身子越弱,三四岁了,走路两根腿蛮打绞绞,与人不同,偏要别起走。表爷看着看着,叹口气说,随了他去吧,命中的么,到底败种孬地,怎能打下个好庄稼么!表婆产下老儿子时,表爷已是嫁过四个女子了,剩下的,谁都领老儿子睡过,表婆说,好么,早晚要嫁人生养的,早早便学着些,免得临了再教哩。出嫁的,年节里回娘屋,抢着领老儿子睡,喜得甚样的。在小时,老儿子的四姐也正生养,奶水好,晚上在娘屋领老儿子睡,半夜哭醒了,他四姐一侧身子,把奶头塞进老儿子的口,便不哭了。第二天,表婆疑惑得很,说,嗯,昨晚还安生么!四姐不敢说破,只说,我乏了,睡得死,哭了我也没听到哩!大姐、二姐、三姐都是灵醒人,背过身子,便笑,问老四,你喂了吧?问得四姐一脸红,恳求道:莫胡吱哇啊!

老儿子长到十岁了,总该去队里的学堂念书了。还不去念。本当七岁要念的。小学的老师来动员,家里给置办了新书包,欢天喜地去了,转过一日,死活不去了。老师来家访,说你们娃儿调倒不调,直是扒到桌上就睡死了,喊都喊不醒,涎口水一流一桌子,莫不是有甚的病吧?便请了先生来家下瞅,写了几味草药,叫煎了吃,药引子是妇人早间头道的奶,与渣子药一起炒制了再煎,一气吃了好几十副。那半年,我表婆整天满村里找年轻妇人讨头道奶,跟人说好话,补贴人家的猪蹄膀子,好叫人多发奶。我二表爷家的大表嫂,很是会生养,一个接一个地养,奶水竟也很发人,娃儿个个养得白胖,我表婆就认准了人家,常常就央求得人家心软,每天早间挤了头道奶,备着表婆自取了,回家煎药用。那半年,大表嫂可没少吃用我表婆家的猪蹄膀,没了猪蹄膀,就隔三岔五地去笼下捉鸡,老老的母鸡,炖好了,亲自送过去,猪蹄膀、老母鸡汤喝了,那奶水下得涌暗泉一般呀,一天到晚身子上不干净,远远的表嫂走过来了,就能闻见一股奶腥味,随着风儿飘。倒吃得我表嫂不好意思了,说,就是个奶水么,水气东西,不值当的,兴得这么破费!表婆说,你个娃儿晓得啵,你的奶水是你兄弟的命哩!

不晓得这几十副草药有效没,也不知妇人早间的头道奶水有效没,我表婆的老儿子到了十岁了,才去村小上学。还是爱睡,动不动就流一桌子的涎口水。同学说下了课,撵着老儿子戏耍,叫他苕大桶,多高的一个个儿,叫小同学一绊就是一个爬扑,一跌一嘴的泥。每天下学回屋,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表婆没少去村小里找老师的泼烦:有时跟老师讲道,话没说完,大人倒先哭得住不了声了,说:我家娃儿,虽说是个老儿子,却是我胡家的根儿么,好孬来日要他撑了胡家的家门呀。老师便跟同学们说,下课不许胡打缠了,再见着,一律写检讨。时间长了,表爷倒想通了,说,做庄稼么,上不进学,也不耽误啥,叫他学堂里混个子吧。现在想来,老儿子怕是最终也没上完学的了。

老儿子一十三个姐姐,都嫁得远,只一个十三姐,嫁在自己队上。是个复员军人,修阳安铁路石头把个左腿砸折了,一腿长一腿短。复员军人回来,算是立了功的,队里叫他做个民兵连长,轻易不下地做重活路,每年只是帮着女人们在大保管库养蚕子,一年四季蚕,早春一季,晚春一季,夏里一季,秋里一季。冬里闲下了,公社里叫训练民兵,复员军人就集起十来个壮汉子,在队里的晒场上走整步,我们小娃儿都围着看热闹。复员军人做示范,走一二一,他的两腿不齐整,喊一,身子上抬,喊二,身子下落,连起来,便是上下上,民兵队伍起先还按自己样子走,走着走着,也成上下上,我们就在场外拍红了手笑,干喊叫。公社武装部长来看了,也禁不住笑,便给校正,却半天扭不过来。复员军人蛮大气,不怕旁人笑话自己腿脚不齐整,叫民兵们不要跟自己步伐学,自己要走整齐么,越强调,越是上下上,复员军人就叹息道,农民呀,教个啥费劲儿,真不得了结哩!小时候,队上喂蚕子时,我爱到保管库去玩。复员军人勤快,有心眼,一伙养蚕的姑娘媳妇里,他只勾引我十三表姑动心。别人都看在眼里了,他还装正经。十三表姑大约也是有了那个心的,果然有天就动心了。那天,黑里,我在保管库玩得乏了,窝在一堆稻草扎的蚕簇里睡得沉了,无人晓得,一片黑地里,我竟然醒了,看见堂屋的蚕犒荐里,有两个人儿正滚成一根大麻花,一个咬一个的脸,一个咬一个的膀子,一个骂咧咧地要死要活,一个说,我便不叫你死,要死一搭里死呀!我看着高兴,竟出声笑了起来,把那扭团在一搭的人儿,吓了一大跳,一眨眼便分开了,直像两只越堰口的鱼儿,跃起身,唬声道:哪一个?!自此,我十三表姑、十三表姑夫,最是疼我了,有个甚的好吃的,都要叫了我家去,一满舒坦地享用。当然,同去的,有表婆的老儿子,比我还小,我要叫表叔哩。

十三表姑夫回乡务农,国家是给了每月的生活补贴的,二三十块钱哩:那时,可是一笔大钱。十三表姑嫁人时,我表爷、表婆皆有些落寞,想幺姑娘嫁得最晚,竟是嫁了个瘸子,大抵日月是会凄惶的了。两人却过得最好,十三个女娃儿中,数十三表姑最幸福,穿着光鲜,吃饭有油水,走道不和别的乡下女人相同,直是闪着腰,像挑了一担水的。养蚕季节了,十三表姑家,每天用清油炸蚕蛹吃,吃得脸上起了痘子。我也是常吃的,到底吃腻烦了,现在,看到哪个吃油炸蚕蛹,心下直犯腻。十三表姑成了家了,表婆家的老儿子,几乎就跟着他十三姐吃睡,十来岁了,还涎口水不清白,望着人就流了,闻到别人家炒豆豉腊肉,他先流口水,十三表姑就撵着他帮着揩。索性缝一个胸兜,整天系在胸前,没半天功夫,胸兜就濡湿了。民间方子说,汽溜水肉能治流口水,每月逢场,十三表姑便要到公社镇子的场上去,割一吊子连肥带瘦的猪肉回来,剁碎了,和些姜蒜胡椒,贴在盆壁上,中间杵一个大窝,放到笼里架火蒸,到蒸好了,那盆中的窝,便积下一窝汽溜水来,专给老儿子吃,连汤带肉地吃,我有时口福好,赶上了,也能吃用几口,还真是好吃。以后多少年,想起了,便流口水,也自己试蒸了吃,还是好口味哩。汽溜水肉,真能治老儿子的病么?我是怀疑的。我有时在十三表姑家睡,与老儿子一床,半夜里,老儿子尿床,竟能把我冰醒,他倒睡得死沉。我母亲曾说,汽溜水肉真能治病,比如治头晕、心慌。在乡下困难时,母亲有些年身体差,便下决心攒几个钱,割了肉做一回汽溜水肉吃,我们姊妹多,都望着,眼馋得不行,母亲说,这是给大人治病的,小娃吃了流鼻血。看来,母亲的话,假得很了,我知道的,我小时候在十三表姑家吃过的么,并不流鼻血么!

十三表姑口嚼上好,一家有吃有喝的,比旁的人户真是宽余得不像个啥了。却是不生养的。她一生,都领将着她的幺兄弟过活,倒像是领将着自己亲生的娃儿一般。表婆家的老儿子,也直跟他十三姐亲,一年四季,都是赖在姐家过活。瘸了腿的我的十三表姑夫,自己没有养下一男半女,人是乐和的,整天在山野转悠,整些吃的回来。要么麂子,要么兔儿,有时是松鸡子,饿死人命的那些年,还整些拱老鼠回来剥了皮在灶头熏干,煮在干菜里吃。他是民兵连长么,家里就放了一杆枪,我还记得,七九步枪,半屉子的子弹,躺在一个油纸包里,我常喜欢拉开屉子,抓一把子弹,在手里磨着玩,听铜子弹发出的叮铃铃的响声,好听得很。到了冬里,十三表姑夫喜欢吆上些汉子,上山赶野猪,打獾子,打着了,大家分肉。有时打着熊了,专扒了熊油,炼制了,给老儿子炒米饭吃,治他的尿床。也不灵便,一个冬里,一个春里,老儿子吃了不老少,还是一不小心就尿床了。我吃了,便灵哩:一晚上在床上睡不踏实,身子发热,第二天起来,鼻血流了一胸口,把十三表姑家荞皮壮的枕头都透湿了。

养下这么个老儿子,我表爷倒像欠下谁个的债了,人塌下腰背了,精神头像大夏天里烧的湿湿柴,直看见烟,看不见明火。大集体时,人老几十岁的表爷还跟着壮劳力一起挣一等工分,地分到各家,就艰难起来。种时收时,女婿们倒回来帮一茬子,种下了,平日里管得粗,鸡也吃,雀子也吃,拱老鼠也拱;收时,人都回来,打下了,晒干了,扬净了,收到囤子里去了。圈里也是养有几头猪的,场院子鸡还咕咕有声,该下蛋的下蛋,该踩水的踩水,家下的烟火也还旺着,直是女娃儿女婿们,到底都成客了。老儿子在姐姐姐夫堆里疯张,不小心,一个跟头栽倒了,蹭出一嘴的泥。姐姐们的好几双手抢着去拉,表爷看了,叹一口气,吃饭时,与女婿们喝几口的心性倒折了多半了。这些年,农村不兴讲好生种地了,好些的劳力,年头便要外出挣现钱,表爷家的地种得更加地粗了。表爷人老了,弓着个身子,夏日里喜欢到田里去看水,看秧子,山里静,一天价便是鸟儿叫,牛儿叫,狗儿叫,轻易听不到人叫唤。表爷家的田,是一抹子湾田,四周有树木围着,秧鸡子便多,在夏日里,秧鸡在田禾间叫唤得人心里发慌,人近前,秧鸡子猛地就从禾荡子里飞起,有时一大片。那时,十三表姑夫已然没了枪了,民兵连长是个摆设子,他有时就说,要是有枪,哪怕是杆沙沙枪,也好打秧鸡子哩。秧鸡子肉好吃,是飞禽里的至味,用酸辣子和了木耳爆炒了吃,鸡骨头都是脆和的,可以连肉带骨一起嚼。八十岁以后,表爷一个人喜欢在下晚喝闷头子酒,饭便只就了汤,吃得一小碗儿,搁下碗,醉意中,就上了厢床睡下了,一整夜,打得鼾声如雷。有几年,我祖父身子差了,每年秋天,我要抽了时间,回老屋送些药,吃食,顺便去看看表爷。我给他老人家捎带些西凤酒,度数高哩,渐渐他老人家竟喝顺了嘴了,有几次带信问我要酒,我便急急地找下进城办货的老屋人,捎几瓶回去。我也劝说道:喝点儿好酒么,人上年纪了,糟糟酒要少喝哩。还给他捎带些绵烟,表爷抽水烟,一个铜水烟壶,还是民国手上的,磨得黑光有亮,有好高的年头了。

我表爷活到八十二岁,无疾而终。他掉气的时候,很是安静。事前并无任何的征兆,只说前半晌在田里看田缺子,刚刚下着一场透雨呀,田水匍了田了,淹了秧子的脖项了,需要放一放田水,表爷披着块大棕蓑衣,在秧田里一台台地起田缺子,田水顺着田缺子,一个田一个田挪腾,从最后一个田缺子里,放到沟里去。放了的田水,田水只淹到秧子的腰眼上,正好不损了秧子的胎气呀!表爷就淋了雨了,回到屋头,有些咳,我表婆说,熬些姜汤喝吧,莫是坐下凉了,表爷说:没得那么精贵哟。吃一碗饭,喝二两酒,头上便起了汗,就想歇下了。下晚,在厢床上熬饼子,有些热了,直喊冷茶喝,几个女子换起传冷茶,半夜里,不闹腾了,有了小小的鼾声了。表婆撑不住,在他脚后跟歪着眯一会子,猛地听到房后自家狗咬唤得凶相,水竹林子里一声一声鸟的怪叫,尖尖的,竟惊醒了:醒来,直觉着一屋子的阴森呀,冷汗扑扑地上身,迷迷中一屋子认不得的人走动,起身探看我表爷,已然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