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涝池

作者: 白宗孝2024/05/25生活随笔

村子曾是中观山洪水行泄的一处通道,但没有河,就连一条小溪也不曾有,却有一汪水,就是涝池。

涝池是归集村里雨水的一方土池子。村北高南低,涝池就位在村堡子城的南首,紧靠了城门口。涝池大约一亩多,南北稍长,东西略短,外浅里深,形如一个大马勺,池水入口接堡子通城门口的水眼,便如大马勺长长的柄。因缘于天雨而有,涝池便兴枯不定。天雨少的年月,池浅水少,几可见底;如遇旱年,便池枯水竭,青泥皴裂;而雨水多或正常的年份,则池水盈岸,势可浩荡。

涝池与白家堡子历史一样久远。大概在明中叶,白家住的老城被洪水冲毁而被迫西移另建村堡时,便在城南开挖了这方池子,用以排涝蓄水,兼用防火、灌溉和村人浆洗。因了这方池,村子就北有中观山依屏,南有涝池水聚纳,合了风水上背山面水、阴阳中和的讲究,亦成这旱塬上村落的一景,让村子有了些灵气。村子上年纪的人,记忆里有很多和涝池有关的故事。年馑中,成群的饿狼蹲在涝池岸边,村人紧闭城门不敢外出。解放前每年麦子收毕,阎村的财东就将讨粮的马车停在涝池岸,牵着狗一家一家催粮要债;扶眉战役时,从乾县奔袭眉县经白家村的解放军部队的战马,一夜间将涝池水饮干;曾经安顺的年份过年,村人在涝池岸装社火,放篝火。合作化时,村人在涝池岸兴会,商议在县北乡最早成立了金星农业初级社;公社化时村办公共食堂和保管室着火,涝池水成扑火救命的神水:"文革"时,县上造反派押着戴块"我是破鞋"大牌子的女子在涝池岸边游斗,任火辣辣的太阳炙烤,村人不惧武力威吓,给她端上一碗水;改革开放初,村人又在涝池岸边开会,商量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有,村里谁家男人和女人淘气,女的不想活咧就跳涝池。再有村人传闻的一些精灵鬼怪的故事,也多与涝池有关。

涝池那里有我的童年。我的记忆里,涝池水除下大雨时满街雨水涌入而混浊外,一年大多时节池水清得照人。春里,我爱看池水将天光云影的徘徊,垂柳摇曳的婀娜和桐树花儿的粉妆揽进水面,酿成动静与浓淡相融的画。夏里,我爱看风扯着阳光在池里的水面荡起的一波波银光,爱追时而点水时而低飞的蜻蜓,捉水里游得欢势的蝌蚪和草丛里叫得得意的青蛙。秋里,我爱看涝池岸边树上黄了的叶子飒飒的落进池里,池水托着落叶忽闪忽闪地飘,便遐想着涝池若是一条河,落叶若是一条船,我就搭上这叶船飘向未知的远方……冬里,涝池水结了冰,光溜得如镜子一般,我和同伴们拣了瓦片石子,使劲往冰上扔,比谁滑得远,有时还会大着胆子下池里滑冰,比谁滑得快,滑得稳。

涝池最热闹的是三伏天。中午酷热、傍晚得空时,三五一伙的村人在岸边树林下纳凉,姑娘媳妇们在涝池沿洗衣捶布,爱游水的小伙子和孩子们跳进涝池打水仗。每当这时,用手击水的哗哗声,打闹的嬉笑声,看热闹的叫好声,与大人喊叫孩子甭胡闹的吆喝声,棒槌落在石板上的啪啪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村子便喧闹起来,惹得一群群乌鸦、麻雀、斑鸠也赶来飞着叫着凑热闹。我小时胆怯,看别的孩子下涝池玩水很是羡慕,有时也下到池沿,手扒着岸边的树根,双脚在水里拍打几个水花。一次壮了胆子,跟着堂叔跳进涝池深处游水,谁知一跳进去,便身子一沉,水顿时没了头顶,两脚挨不到池底,满是泥腥味的池水呛进鼻里,灌进嘴里,惊慌得两手在水面乱扑腾;堂叔见状,一个狗刨过来,一将我托出水面;我爬回岸上,喘了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从那以后,不敢再下涝池耍水。

涝池岸南边有生产队的饲养室。我去那里玩或叫喂牲口的父亲回家吃饭时,遇上晌午给牲口饮水,父亲就叫我将牛群赶去涝池。从槽头将十几头牛的缰绳解开,手里拿了鞭杆,吆喝一声"起——!"一群牛便你拥我挤地出了饲养室,习惯性地奔那一汪水去,再争先恐后地扑进池里,美滋滋地喝水。我坐在岸边土堆上,忍着灼热的阳光,看牛们在水里自在;见那头弯着两只利角的大黄牛竟往深水里去,便顺手捡起土块扔过去,"哗"的一声,土块在大黄牛头前激起高高的水花,大黄牛便转过身来,朝我"哞"地一声,像似抗议又像似应承,群牛便跟着牠上岸,再又你挤我撞地回到槽头。那时,我得意自己人小本事大,能叫那一群庞然大物乖乖地听话!

自参加工作离开村子后,我回老家很少去过涝池。在这个不断变革的年代,涝池的命运同村人的命运一样加速在变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向土地要粮,涝池岸的林地逐渐变成耕地,树木越来越少。随着村里人口增加,农用机具增多,立在涝池岸边数百年的城门楼被拆了,村口被展宽了。80年代初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人们过起了一家一户种田打粮的日子,涝池没人经管了,村里污水、雨水尽往里排,不再被人们可惜的柴草也乱往里扔,涝池渐渐被淤浅。90年代后,涝池岸边的庄稼地消失了,涝池周围新起一家家院落。涝池原本在村外,如今被围在村里。村人生活小康了,垃圾也多了,没人经管的涝池便成了堆垃圾的地方。没几年功夫,那里就成了臭气熏天的垃圾坑。有年回老家走过涝池,但见那一汪水不再,满眼是红的绿的白的垃圾和废弃的瓦片砖块,刺鼻的气味令人窒息,不忍再看,扭头便走。那一刻,涝池突然在我脑海里变成了村里一道伤疤……

涝池的终归消失,是在白家村被政府列入连片扶贫开发村后的村容村貌整治。国家拿钱改善农村基础设施,白家村整修街道,植树绿化,修建污水渠,设置垃圾场,并将涝池的垃圾清理后,地面打了水泥,安了健身器材,修了公共厕所,还装了高大的太阳能灯,涝池摇身一变而成为了村民健身广场。

从此,涝池在村里彻底消失了,刻在我心灵深处的那道伤疤也平复了。

没了涝池的村落变新了,齐整了,干净了,然而,我的乡愁里却多了对涝池的念想,念那汪水的兴枯,那汪水的故事,还有池岸边的童年、憧憬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