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嘉茂退休以后，百无聊赖，就跟着深哥去钓鱼。是到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郊外，山脚下的一处池塘。池塘的水从山上流淌而来，淤积到此处，清幽幽漫漶一片。塘边深处有道暗流，吸力颇强，把水吸入石缝，向别处浸透出去，因此塘水是活的，干净，鱼就轻灵欢快，味道特别鲜美。

钓回来的鱼，嘉茂剖洗干净，用盐腌制，然后过道油，焦黄香脆，下酒特别爽口。鱼钓多了，嘉茂就用保鲜膜将鱼包裹起来，放到冰箱的冷冻库，不时拿出一点来烹炒下酒。后来钓的鱼越来越多，冷冻库塞不下，有点发愁，突然就想到了女儿翠竹。女儿特别喜欢吃一二指宽的小鱼，放点辣椒，捣碎蒜米、姜，猛火爆炒，翠竹吃了后，缩鼻子瞪眼，满头大汗，却还是把筷子伸进碗里，不停添饭，把肚子撑得溜圆。嘉茂眼里有点儿酸涩，热辣辣的，踌躇片刻，还是拿了几袋鱼，走下楼去。敲开翠竹的门，却见翠竹正要出门，背上背着精巧的小双肩包，外孙女紧跟着翠竹。看见嘉茂，三岁的外孙女见了生人一样赶紧躲到翠竹大腿后面。翠竹站在门口，没吱声，眼睛里透着问号：有什么事？嘉茂表情尴尬地说，拿了点鱼给你。说着，将几袋鱼伸到翠竹面前。翠竹犹疑了一下，接过来，走回去放到冰箱里，然后抱着女儿，对他说，我们出去有事。关上门后，翠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女儿说，叫外公。那女儿，看着嘉茂怯生生的，声音像丝线一样从嗓子里曳出来：外公好。翠竹随后就轻飘飘地，云一样地飘走了。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片池塘，表面看风平浪静，深处却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翠竹就是嘉茂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汹涌着。十几年前，那时翠竹还是十多岁，翠竹死死地扯着嘉茂的袖子，痛哭流涕，让爸爸别走，嘉茂看着翠竹，心里也疼，但是他和翠竹妈实在过不下去了，用力挣脱了翠竹的手，还是离开了那个家。那时嘉茂原来所在的企业已经破产，嘉茂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不久那家民营企业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嘉茂无奈，只有跟着单位走，偶尔才能回到这个老城市，跟翠竹的联系也就少了，一年就那么几次。打电话给翠竹，她都是不冷不热，爱答不理。每次见到翠竹，她的眼睛里都是火辣辣的，就像爆炒的小鱼，充满着仇恨、厌恶。显然她忘不了嘉茂狠心甩手而去的那一幕。平时过年过节，也不主动跟嘉茂问候。那时嘉茂还不老，身强力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潇洒地挥一挥手，无牵无挂，一身轻松，除了想起来有一丝丝忧伤外，也没太往心里去。现在，嘉茂退休了，老了，在和深哥钓鱼的时候，在家里面对孤零零压抑的墙壁的时候，那孤独与寂静，却突然乌云一般压拢了过来。

深哥叫嘉茂不要到池塘有暗流的地方钓鱼。因为鱼钩甩下去，就被强有力的潜流给拽走了，就像被大鱼咬钩了似的。嘉茂面对翠竹这股暗流，束手无措。深哥说，继续送鱼。深哥比嘉茂大几岁，却像有几世的阅历。再一次把鱼送到翠竹家里，翠竹脸色和缓了些，让他进屋坐。外孙女刚开始还躲着他，后来也过来和他玩。你老不来看她。翠竹说了一句。嘉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嘿嘿"地笑着。嘉茂亲自到厨房做鱼，像翠竹小时候一样，屋子里飘逸着香辣的气息。嘉茂吃饭时，问生活怎么样。翠竹郁郁地道，受疫情影响，生意难做。翠竹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还好，宾馆挺仗义，每个月基本生活费照发不误。嘉茂看看翠竹，看看外孙女，一句话没说，扔下碗筷，到楼下超市买了几斤排骨、两板蛋。走的时候，又给了翠竹两千块钱。翠竹开始不要，说他退休金也不多。嘉茂就像当年离开家一样，一声不吭，挥挥手就走了。外孙女在身后喊：外公再见。有一天夜晚，嘉茂都要上床睡了，突然接到翠竹的电话，他以为翠竹出了什么事，惊得一身冷汗。翠竹说，没什么，就是问问他身体怎么样。嘉茂一颗心放下来，却又涌起了暖暖的感动，仿佛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不是孤独的，是有女儿的。第二天，嘉茂去女儿家，除了拿些鱼、买些菜之外，还给外孙女买了好些玩具。外孙女兴奋得直往他怀里钻。

春天来了，池塘边花草馥郁，香气扑鼻。他们把口罩摘下来。深哥说，池塘下边的暗流也变暖了。嘉茂道，明天去住院，屁股边上长了一个脓包，要切除。深哥看了嘉茂一眼，该切除的要尽早。手术不大，但疼。深哥来看他，熬了鸡汤。第二天，翠竹来了。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病了？翠竹说，这么多年，你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嘉茂一时有些意外，也有些哽咽。那以后，都是翠竹给他送饭，拿脏衣服回去洗。每次看着翠竹离去的背影，嘉茂鼻子都是酸酸的。

出院后，再去钓鱼，深哥说，池塘下面的暗流，其实也很美，也很暖，只不过，你不用心的话，看不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