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胡同老味道
离开长春已经40多年了,但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就像出生时就带上的胎记一样,是无法抹掉的。行走在江南的园林之中,我恍惚看到半城丁香半城柳的长春;登上玉龙雪山,我幻觉里却出现了长春外围的林海雪原;漫行在无边无际的内蒙古草原,观赏随风飘舞的蒲公英,又似乎是在长春的大街小巷追逐柳絮杨花;而在广州早茶的餐桌上,我的舌尖,竟然想起了长春新民胡同的老味道……
其实,我不是浪迹天涯雪泥鸿爪的背包客,更比不了吃遍天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老饕,不过是对儿时生活过的城市,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而在这样的记忆里,小时候吃过的好“嚼裹”,记忆最为深刻最为牢固,没齿难忘回味无穷。
20世纪60年代中期,虽然我家无法跟钟鸣鼎食之家相比,也远不够小康水平,但节日之际,家人团聚,或有朋自远方来,找一家普通饭馆开一次荤,也能偶尔为之。那时,老长春人都知道,花钱不多,吃得可口,又有面子,当然得上新民胡同了。
说起老长春的新民胡同,可以有十几个词语来界定来形容,说它是长春的“天桥”,也许最准确。我当时并不了解新民胡同的历史和沿革,只是听院子里去过那里的大孩子们吹牛,才知道它是一个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有听有看的热闹地界。一条不长的胡同里,一溜儿饭铺、茶馆、戏园子、钟表行、大药房,有门口挂着鸟笼子的,有窗下摆着鱼缸的,有屋里拉着京胡的,有啪啪地敲着惊堂木讲“三国”说“水浒”的,胡同东头还有一个电影院。仅这些,就足以让我十分向往了,总想着有一天能踏进那个大乐园。
而在老人嘴里,新民胡同是老长春的味道所在,是一种故土情结所在。有人甚至这样说,不上新民胡同吃一回馆子,你就不能算是老长春人;不上新民胡同听一回戏,你就不能算是来过长春。至今已经100余年的新民胡同,尽管在时而飘过的小风里,已经闻不到当年珍馐美味的熏香,但我的味觉里,依然留存着曾经垂涎三尺终于入口的精馔佳肴的无穷余味。
头回走进新民胡同,我还是七八岁的淘小子,只顾盯着各家饭店的招牌看,胡同里还有啥,根本没印象。记得那年夏天,我太姥爷从青岛来长春,一家人到新民胡同一个不太大的饭馆,吃了顿羊肉包子,喝的是羊杂汤。我父亲和两位叔叔陪太姥爷喝酒,喝的是那时并不难买到的陶瓶的茅台,我也沾了一口,呛得直流鼻涕。听太姥爷和父亲、叔叔唠嗑,我才知道,大约1946年或1947年,太姥爷是华北地下党,派来东北加强对敌斗争,他带着两个助手,就是在新民胡同一个茶社与长春地下党接头,然后在这家饭馆吃了羊肉包子。可惜我只顾吃,没记住这家饭馆的名。
近年看到一位90岁高龄的长春老人刘迟先生写的长篇小说《新民胡同》,原来新民胡同确实曾有家卖羊肉包子羊杂汤的饭馆。书上说是“回族馆恩成园,那是家老饭馆,他家的羊肉包子、羊下水汤很是有名……”,我忽然多少有些荣幸之感,那也许就是太姥爷当年吃过的,也是我后来吃过的。而太姥爷和地下党接头的那个茶社,应该就是书上写的“四海茶社”了。记得书上还写道:“远从九一八事变以前,各种游乐行业,如魔术、戏法、唱大鼓书、拉洋片的,以及看相问卜、代写书信、王麻子膏药等应有尽有……那些年有摆地摊、说相声的,有真刀真枪的把式场子,有游医卖药、就地拔牙,各种典当十分热闹。”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新民胡同里的老建筑大多是青砖房屋,多为一层,少数两层的,通常第一层为店铺。饭店几乎一家挨一家,饭店的幌子数量不一,标志着每家饭馆的特色和能力,如两个幌子的能做啥菜,四个幌子的能做啥菜……
自从吃过新民胡同的饭馆,我就盼着太姥爷再来长春,盼得我到了十二三岁,父亲在新四军时的一位老战友来长春,才又有了一次解馋机会。父亲原本是要请这位叔叔上长春饭店的,那是当时长春的大馆子,曾叫“中央饭店”。可叔叔却说要上新民胡同吃回族饺子。他说,那年从战场回来,路过长春时,老战友请他到新民胡同小酌,吃的就是一家回族饭馆的羊肉饺子,那香味老是忘不了。父亲说,那一定是“回宝珍饺子馆”,有几十年历史了,是长春响当当的老字号。
到了回宝珍,我便感觉同上回吃羊肉包子那家店大不一样,店面宽敞,窗明几净,食客盈门,还有不少排队等座的。服务员高声喊座,食客商量点菜,后厨鼓风机嗡嗡作响,人声鼎沸,一片嘈杂,热闹极了。等座等得我饥肠辘辘,闻着香味直流口水,等到饺子上来,上去一筷子夹来一个,嚼了两三口就咽下肚,根本等不及细品。叔叔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说,别急,吃得太快,尝不出美味。于是,我放慢速度,夹个饺子稍微凉一会儿,蘸点蒜汁香油和醋,再放到嘴里,那滋味没法形容,就一个字,爽!再细看那饺子,皮薄得几乎透明,看得见里面暗红的肉馅,用筷子挑起来,里面的汤好像要淌出来。咬一口,满嘴香,那肉馅又鲜又嫩,肉汁还带着一丝甜味……那感觉,那味道,从此常在梦中。
最有意思的一次,是我和两个同学第一次自己做主,跑到新民胡同去吃饭。三个十三四岁的小子,进了一家青砖平房的小馆子,大模大样地点了四个冷盘,两屉烧卖。一个胖阿姨托着一个方形铁盘,将四样菜一一摆在桌上,有凉拌肚丝、油炸小鱼、素鸡豆腐、芹菜花生。那肚丝里的红油真是又辣又香,吃一口还想再来一口。吃完出了店门,觉得口渴,买了十根三分钱的冰棍,边走边晃荡着吃完,觉得肚子又饿了。刚巧路边一家店卖的是牛肉馅饼,进去就要了六张,一顿狼吞虎咽,好似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是油。几十年过去了,同学们聚会聊起那次新民胡同的“饭局”时,都说当年的饭菜和馅饼咋就那么香。
如今我们都已过花甲之年,人越老越爱怀旧,长春的老胡同,长春的老味道,常常是我们说不够的话题。据说新民胡同已经拆迁,可一直没有机会故地重游,便时常和老同学在微信里聊那里的吃喝。大家说到许多馆子,可惜多数都没有去过,但名字常听人说起,都是新民胡同的老字号,有狗不理包子、海发园锅烙、新民饭庄、合友发饭店、三和顺焖饼、新民浆子铺;还有从网上人们的回忆中知道的,有朱大爷家的大麻花、阎叔的山东大煎饼、储家的熏肉、孙家婶子的麻酱烧饼馄饨……
这些老味道,是长春这座城市的历史,也是这座城市的记忆。不论将来新民胡同会如何,这里的过去,都是永远割不断的城市脉络,希望能一直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