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
捞菱角
东北风大,第一场春风一刮,老辈人就说该开江了。
我家住在嫩江边上,开江时跑冰排的景象十分壮观,然而我并不感兴趣。我的兴趣在江边的河汊里,在连接河汊的泡沼里。
杏花开的时候,泡沼里的冰也早溶化了。这时候,大人们该来这里捞菱角了。
菱角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在河汊以及和它相连的泡沼里。荷花开的时候,菱角花也开了。不过,它的花登不了大雅之堂,它不能像荷花一样盛开在公园的湖面上,以“出淤泥而不染”的独特风姿,招来众人的欣赏和赞叹,惹得无数文人墨客为它挥毫泼墨。菱角花也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但因花形太小,花色单调(通常都是白色或粉白色),更由于地处偏僻,往往不为人所注意,正是一副“寂寞开无主”的样子。它的根扎在淤泥里,叶子浮在水面上,悄悄地孕育着自己的果实,从而完成生命的交替。经过一个夏天、一个秋天,果子成熟了,变成了黑褐色,就藏在封冻的泡沼里冬眠了。
夏天的时候,二哥三哥常领我到河边玩。我在一旁的草丛里捉蚂蚱,抓蝈蝈,摘一种酸甜的黑褐色野生小圆果吃,二哥三哥却在一旁指指点点:这儿的菱角花多,那儿的菱角叶壮,并暗暗做下记号。
第二年的春天,春风一刮,泡子冰化了,二哥三哥也忙碌起来。他们找来麻袋片拴上绳子,或找来亚麻搓成辫子钉在木板上。然后,带上这些自制的工具,兴冲冲地来到河汊边的泡子旁挂菱角。这时候,我才明白他们夏天里指指点点做记号的用意。
挂菱角是一种直观的说法,其实就是捞菱角。只见他们把这些麻袋片子或亚麻辫子甩下水中,不一会儿就将挂满菱角的片子、辫子拽上来,然后,换个地方再挂。往往一天能捞上十几斤。
回到家里,妈妈把他们捞的菱角煮熟,然后用小铡刀一个个铡开,我们便可以吃到甜香的菱角肉了。
那肉白白的、细细的,泛着独特的清香,让人食之难忘。
月亮泡捞蚌
走出镇子,越过沙岗,一大片水便白亮亮地展现在眼前,这就是远近闻名的月亮泡了。
月亮泡是洮儿河下游进入嫩江的一个水库。烟波浩淼的水面上,有渔船,有小岛,有鱼鸥,有水鸟,远离城市的喧嚣。夏天,附近的人们都来这里游泳、野餐,消夏解暑,倒也算一方乐土。
不涨水时,我常约朋友来玩。在绿绿蓝蓝的湖水中畅游、嬉戏,在南岸软软的沙滩上徜徉。
那片沙滩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下,约有四五公里长,沙子黄黄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没见过海的人常把这里当作海滩,我是见过海的,大连、兴城、珠海、三亚、北戴河都去过,因此我觉得,比起海滩来这里似乎更好。这里的沙子柔软细腻,沙滩舒缓平展,没有碎石,没有瓦砾,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白色垃圾,还是一片净土。
在月亮泡最有趣的事不是游泳,而是捞蚌。
浩瀚无垠的水面下,是鱼和蚌的乐园。平静的湖水,仿佛藏着无数个秘密,引着你去猜想。就说那蚌吧,浅水的小,深水的大,小的如指甲,大的如海碗,还有铅笔型的、半月型的、改锥型的。虽不如海洋贝类那般色彩斑斓,捞起来倒也兴致盎然。
一次,我约朋友全家去月亮泡。游泳过后,便开始捞蚌。我们几个男士站在水中,身子不动,只用脚在水中寻觅、触摸,碰到那硬硬的壳,便吸一口气潜进水中,从沙子里抠出来。寻蚌时要神情专注,有时水中的鱼儿、水草会碰到你的腿,碰得你直痒痒,你也不能动,一动蚌就跑。我不会潜水,只负责找蚌,探着蚌大叫一声。儿子便游过来潜进水中去,少顷便举着个碗口大的蚌钻出水面。朋友的爱人和我爱人不会游泳,便担任了水上运输工作。我们把捞出的蚌运到浅水处交给她们,她们便运上岸去堆在沙滩上。
蚌的壳边很薄很尖利,极易划破手脚,捞时一定要小心。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兴致,儿子和朋友比赛,比谁捞得大、捞得多、捞得快,水面上,不时传来他们的呼喊声、嬉笑声。
这河蚌的肉很厚很硬,不易煮烂。不过河蚌炒韭菜倒是这里的一道名菜。下午,在月亮泡边的小餐馆,我们便吃上了自己打捞的河蚌炒韭菜,那真是别有风味。
小巷
小巷在小城的南部。不似江南小巷那么幽深、曲折。没有江南小巷的古旧房屋、石板路;没有江南小巷里的院落、花木。这小巷亦不像北京小巷那么古朴典雅。没有北京小巷的青砖路、红漆门;没有北京小巷里的四合院、高门楼。
它在塞外草原,在嫩江边上的小城大安。自打我记事起,这小巷就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留在我的生命里了。
说起我的故乡,我想起宋朝秦少游的一首诗:“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这首《泗州东城晚望》虽然写的是淮河下游水乡的晚景,却和我的故乡极相似。只不过在城边绕来绕去的不是淮河,而是嫩江罢了。
小巷旧时是贫瘠的。十几户人家散住在200多米长的黄土路两旁。时有羊群路过,时有牛车碾过,时有风儿卷着漫漫黄沙刮过。小巷两侧没有楼房,只有土坯房屋,黄泥矮墙,小巷东头的小学校也一样。小巷因此显得宽敞。贫穷一度啃啮着它,让小巷充满破旧的回忆。寒风中走过稀疏身影,一水的陈旧、灰黄。小巷充斥着的只是苇香、草香、菱角香。
爷爷故去在小巷,父亲故去在小巷,那祖居的土坯房,虽然已几经翻盖,但留在我记忆中的依然是旧时的模样。
然而,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故乡的小巷也藏着欢乐。我家那宽敞的园子,虽然比不上鲁迅笔下的“百草园”般生动有趣,倒也藏着憧憬,藏着幻想。那是我们姐弟夜晚“藏猫猫”的地方,并时常传来父母月下唤儿归的声响。打开房门,飘出的是大酱炖小鱼和锅贴玉米面饼子的特有香味。
园中除了弯弯的豆角、长长的黄瓜、青青的圆椒、红红的柿子外,那棵挂满青铃的甜杏树竟成了我们众人的企望。那粉雾般的花蕾天天吸引着我们,直到我们把满树的甜杏吃光。要知道,那时候,这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水果。直到我过继到叔父家,杏熟时,母亲也年年给我留些,等着我回去品尝。
如今,已能吃到四川柑橘、海南芒果、新疆葡萄和四季鲜果了,但我仍然想念有甜杏吃的快乐时光。
小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改革开放后,20世纪80年代初。城里人开始自由经营些小买卖了,小巷两头的街上也开始出现“白门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的景象了。红砖铺就的小巷开始走过喧闹,走过阳光。姑娘们那五彩的衣裙,让花儿失色。有人走出小巷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走出小巷却带回来一些古怪的念头和叫老辈人无法接受的思想。于是,有人开买卖,有人跑运输,有人出去打工闯世界。
今天,小巷仍旧没有名字。而我的故乡大安在这一带却小有名气了,已成为省内的内陆港城和西部重要的物资集散地。
连接巷子两端的街道已建成仿古一条街和宽敞的大马路。巷子里,几十户人家户户盖起了砖瓦房或二层楼房,巷路也由红砖路变成柏油路了。
中午和晚上的放学时间,巷子两头涌来花朵般朝气勃勃的儿童,那是故乡的未来和希望。
小巷人走进山海关,走过北京城,走到广州,走到深圳,走到新疆,走到海南,走遍了祖国各地。从这个意义上讲,小巷已连接上祖国四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