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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漠小院

作者: 牛旭斌2024/03/27情感短文

窗外纷纷扬扬飘起大雪,我想起在索乡工作时的小院了。

说是小院,其实前身是一个单位。2000年底,我踌躇满志,不料却分配到乡政府上班,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闷,如同内心熊熊燃烧的火苗被浇灭。单位大院没有宽裕的住房,领导关心我们,被安排住在旧拖拉机站。

同事们很热情,帮我清理蛛网,很快收拾好房间。再抬头看时,荒秃的小院,有斑斑点点的新绿,从伸展的枝条里抽出来。

这时,我没理由不相信春天,不热爱这小院。人生如此,其实很好,是我之前没有想通。五间土墙青瓦的房屋前面,杏树,桃树,李子树,随心所欲生长,东一株西一棵,显然不是有心栽种的。只有压在院墙下的几株海棠,看起来有被强行弯过枝条的迹象,告诉我这里住过一个闲人,或者退休干部,实在无从打发时间,便在海棠身上曲出自觉好看的美来。院外有一株大梨树,枝桠稠密,向天而生,像手臂随风在空中欢舞。一些花蔓攀上窗,一些挂在小树上,一些横搭上院墙。

房门到院门口二十来步的小路,几丛繁茂的迎春花,绿油油的茎条格外引人注目,严寒并没有打败它,让人喜出望外。对这里的野树野草来说,我于它们并没有多大意义,它们早已看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翻过二月,雨多了起来,水库下游的麦苗拔节,堤岸渠坎上芳草吐绿,封冻的小溪唱起了歌,迎春花开满山坡,海棠开得像玛瑙,像红灯。院边的水桃花在几个太阳和两场雨后,就开成一片汪洋。李子花含苞待放,如储于枝头的积雪。杏花白中透粉,顺风飘来馥郁的馨香,花瓣落了一地。梨花最后登场,给这座凋敝的小院增色。

细看,青草也透土了,就连角角落落的枯草也生机盎然,精神抖擞,向阳的草地提早开出金色白色蓝色的花,稠一片稀一片,一些在阳光下开,一些在雨天开,一些一开半个多月,一些一夜便凋零,还有一些早上含苞待放,到傍晚就全部吐蕊了。

我期待的好事,来自于小院里万物的复苏。果不其然,开春就分配来了三个女孩四个男孩,让小院顿时活泼起来。我用白纸糊了墙,心情也亮堂了。命运把我打发到此,是上天的另一番美意。每天晨起,我绕着小院散步,感谢它收留我教化我。曾自认为熟悉乡村,其实此前并没有看懂过春风春雨,并不懂生活。

花草簇拥的小院如故人知己,让我拥有心灵的安宁,得以每天都提笔写作。到了秋天,有些树还是没有结果。花开过了,太阳一天不少地照了,最终仍是空。好在当初迈进门来的满目荒凉已悄然溜走,经过春风夏雨的滋润,成了一座花园。除了野生的蒲公英、紫苏、防风、车前草、水瓜蔓、鬼尖子、亚麻之外,不少的花籽和菜籽,是阿荣从城里买回来的。我们开荒,锄草,把泥土翻熟,开辟出菜地,施肥,浇水,种上西红柿、黄瓜、辣椒、茄子、扁豆,种上菠菜、蒜苗、萝卜和葱。

西红柿从一拃长的小苗长到分蘖,长到拳头大,慢慢就有味了。黄瓜扁豆需用竹子搭架,黄瓜开黄色的花,扁豆开紫色的花,倒悬着自然的神气与富有。辣椒茄子结得最繁时,青的青,红的红,紫的紫,接连奉送新鲜。

我们搭伙办灶,分工做饭,分享菜蔬。面下进锅时丢一把青菜,米饭蒸熟时摘架上的黄瓜炝拌。来客时,西红柿当水果,树荫当凉棚。春天欣欣向荣,夏天骄阳爽风,秋天雨水涟涟,冬日白雪皑皑,四季从未亏待我们。我半夜写诗,一些变成了铅字。让我无不感谢这座小院,给我意外的惊喜。

一个蝉鸣四起的正午,我在院墙上写下四个大字,给这座多少人住过又走了的小院起了名字:甘漠花园。朋友说,即使心是一片荒漠,只要信念不灭,就一定能孕育出甘甜。一个地方,可以让一个人从此荒废,也可以让一个人从此奋起。到现在,我还时常去怀想几个年轻人曾经在一座“废园”里规划并实施果蔬飘香的日子。

那间大不过十平方米的陋室,粗糙的水泥地面已经皴裂,纸糊的墙壁和苇席制成的天花板泛着经年的烟黄色,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前窗,有几格糊着白纸和旧挂历。我曾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张农技推广年画,堵住窗风,房间的光线暗了许多,在寒冷的冬天,应当先堵住风,再解决光的问题。房间前窗朝西,夏天热,冬天冷。坐在窗前,看进出的来客,菜蔬的生长,雪天不走的飞鸟……他们,都是我的伙伴。

明媚的阳光照着这排瓦房。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周身的疲惫在小院渐渐散去,不论是鲜翠菜蔬,还是夕照月光以及志同道合的朋友,都会让我感到欣慰。

我重新理解小院,缘于从植物的生机看出了参照人生的希望。看着草长莺飞,雨露莹莹,瞅着野花次第开放,望着核桃树荫盖过半片院落,谁能无动于衷?我从石凳上起身,望着脚下草地舒展,我不忍踏倒它。一阵风进院,吹得门窗吱呀作响。

风是勤登蓬门的常客。在此,我想过一生就这样结束。可惜我缺少脱俗的定力,花和草,树和风,都没能降服我。我随手拽一树枝,清晰的脉络如人生的路径,在我放手的刹那,韧条弹回大树的怀抱,分明对我执意抓住它极不情愿。

倔强的树鼓励我从困惑里觉醒。我把拽进屋的那条藤蔓从书桌上放下来,取掉压在它身上的词典,又把它从窗口小心翼翼地“放生”,我觉得我从善了,扼制生命的心释怀了。其实,这条藤蔓在短暂的几个月里,任我怎样揪它向屋内生长,它的枝头永远向着窗外阳光照着的地方。我顿悟了,在正青春的岁月里,不应惧怕冷落和暴晒。

一种力量驱使我,像野草见光见水般疯长。那年,我悄悄参加了成人高考。一个个黄昏里,江边的夕阳下,我倒数希望将至的日子,珍惜与小院厮守的时光。

月明星稀下的大树深谙我,2002年9月,我告别小院,踏上再次异乡求学的路。临行的前夜,我盘桓院中。满院的草迎风喊:去,去,去。凝视小院,我起誓我一定要回来,来谢谢和感恩这最初的接纳。

小院花谢花又开,剩下的朋友陆续调走。小院没了,却一直装在我心上。二十年,岁月如流,我想念陪过我的小院和友人,怀念园子里的树荫和青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