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鲫鱼抢上来
披着银甲的春雨顺着倾斜的檐沟争先恐后地往下跳,春雨是千军万马下屋檐,势不可挡。檐瓦下方的地面上发生了激烈的战事,雨点儿和泥点儿混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这是天和地之间发生的一场盛大的爱情。
贴着阶檐的泥地一天天凹下去,渐渐有了一条河的身姿和肚量,就成了光屁股孩子般的雨点儿们的乐园。雨点儿笨拙地扑进浅浅的浑水里,露出白牙齿一笑,是一景,雨点儿像技术高超的跳水运动员跃入盈满的河床,轻盈地压住水花,是一景。雨密时,雨点像商量好的,一起纵下檐头,一排稍纵即逝的仿佛带着甜味的闪光,是一景。雨停时,最后一声肥墩墩的噗通,淀清的水面上落下一个荡漾的句号,是一景。
这是下在近四十年前的小叔房村的春雨,家家户户屋檐下汇聚的雨水,漫过屋前的一方道地,淌下坑坑洼洼的土路,从坑坑洼洼的土路淌下弥漫着水香的七号浦。沟渠里的水通过埋在地下的引洞汇入七号浦,漫出池塘的水七拐八弯汇入七号浦,下在小叔房村地界的春雨从四面八方汇入七号浦,七号浦一下就涨起来了。
春雨摩肩接踵地跳下屋檐,左冲右突地奔向七号浦,从七号浦奔向卫星浦,从卫星浦奔向钱塘江,从钱塘江奔向骚动的大海。在明月低悬的夜里,不可遏止的春潮从演奏着‘国风’的喇叭湾口浩浩荡荡席卷而来,银色浪潮扑向睡梦中的平野,漫天巨浪碎成一片汹涌的菜花黄,一波起伏的麦苗青,浮浮沉沉的桃花红与梨花白,还有起起落落的鹭白燕紫,群蛙合唱印染的油绿和靛蓝。雨落江南,沃野上一片鲜丽、饱满的色彩。
雨声淅沥的春夜,一群背青腹白的老板鲫鱼从通江的闸口逆流而上,从坦坦荡荡的卫星浦抢入小家碧玉的七号浦,从水声哗哗的七号浦的泄水口抢上来,抢进用引洞与浦水相连的沟渠,一路循着欢歌笑语的水声,闪电般在墨黑的荇草间穿梭,从大的沟渠拐入小的沟渠,从小沟渠抢进刚插了秧的号子田的缺口。身形矫健的老板鲫鱼,如蘸了浓墨的狼毫笔,在春水做成的生宣上一遍遍地铁画银钩一个“满”字。
春水有多满啊,但春水不知自己有多满。老板鲫鱼抢上来,从大江抢进大浦里,从大浦抢进小浦,从小浦抢进大沟渠,从大沟渠抢进小沟渠,从小沟渠抢进禾田,在漫了水的禾田上空,在插得整整齐齐的禾苗的头顶上潇洒地翱翔了一圈又一圈。大碗里的黄酒浅下去,浅下去,酒入愁肠,春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从前的老屋内,有人在灯下低头端详手上的老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