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远在他乡
我和吴厚炎相识50年了。50年,半个世纪啊,这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你说有多漫长就有多漫长。
那是1956年,我在贵阳上初中二年级,厚炎则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我们有缘在一间驳杂的大寝室度过了一段时光。这寝室,可能容纳了60多人,轰轰然,烈烈然,其情形也就不堪了。那摇曳着的灯光有几多暗淡?那弥漫着的气味有几多熏人?那此起彼伏的声浪又有几多欢愉?我和厚炎都睡上铺,头对头,依墙而卧。每晚临睡前,总会闲闲地说话。我们那时家境都不好,衣衫陈旧而褴褛,我们也不勤于换洗,也就生了虱子。那白色的虱子居然会飞,旁若无人地优游于我们之间。
我和厚炎一样清瘦,他还面有菜色。我们的营养是谈不上的,大家都在寝室外的楼廊上吃饭,好几十桌,每月六块半的伙食费。可是,所有这些,都阻断不了我们的交往。我那时就开始在昏暗的灯光下看长篇小说了,对文字初有感觉。我从床头拿了厚炎的作文本来看,这是一篇有关润土的文字,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润土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厚炎对此议论得文雅而活泼,那个姓唐的富态而端庄的女教师,给了他很高的评价。我对他有点肃然起敬。而他说他喜爱"春花秋月何时了,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这类文字。
那时学校的文学氛围很浓,我和同年级的同学办起油印的文学刊物,自写自编自印。厚炎却疏于写稿。可我们对颇有文学修养的王之范老师都很敬重,对他在《山花》上发表的小说《山城纪事》钦羡有加。有的段落,可以背下来。
初中毕业后,我上中师,厚炎上普高,我们便分手了。起初,听说他不想学文科,后来又知道他考入了师院中文系。大抵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吧,我在一个刊物上,看到他写的关于吴兴春的诗,知道他并没有弃文,暗暗为多一个文朋诗友而高兴。
1970年春天,我分配到兴义工作。那天,我正在湾塘河桥头买菜,在拥堵的菜摊边,在众多的项背间,猛抬头,居然看见厚炎也提篮小买。古人不是说"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么,而眼前呢?
"是你?"我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异样,声音也虚飘起来。
"你?"他,似乎同样的局促。
毕竟他乡遇故人,我们来往密切起来。我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就携周老师来到兴义,膝下有雏,安身立命了。在学校,他很有些担当,凭他厚实的文学底蕴,很快受到学生的广泛好评。
当然,连接我们的依然是文字一类的事。每每,写了一组诗、一篇散文,他就会兴致勃勃来地委找我。我们就在草地上、水井边坐下来,吸起了烟卷。他找我的时候,总是还没有完全从写作的亢奋中回过神来。有时还压抑不住地念给我听,边念边诉说他为什么这样写,再问:"你看这样行吗?"我知道,他大抵能在我这儿找到更多的共鸣,获得一些评述和满足。
厚炎的创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集中力量写诗。上世纪七十年代,相继有《画家》《桃林曲》《在通往水库工地的路上》等诗作发表,虽然并不高产,但诗味浓郁,颇有情趣。这同他从古典诗词取精去粕、含英咀华有关。这种诗路,当时看来是很正的,虽然有些诗作也不免得失互见,利弊兼生;有的诗作迂阔而累赘,书卷气重了。这个时期,我们曾经一起惨淡经营,合写了两首数百行的诗和一篇散文。每次,都在他家里写,常常弄到深更半夜的。到了八十年代,厚炎对这种写法感到不满足了,寻求着突破,想在艺术上开疆拓土。这时,他徒步从贞丰城走向白层渡口,寻找在校园里得不到的昭示。这个时期,他断断续续写下一些新的诗篇。一天,他带着刚写完的《长城》到地委来找我,听他一读,我震惊了:"好诗,好诗,简直是新的飞跃,新的高度!"我也跟着兴奋起来。果然,《长城》在1984年《诗刊》的国庆专刊上突出地地推出了,被冠了无名诗人的称谓。这应该说是厚炎创作上的一块里程碑。
可就在这以后,厚炎转向了散文、小说创作。他的《妻子》发表之后,我认真读了,总感到有一种诗情和美质。文字是不用说的,一以贯之的儒雅风格,字里行间,弥漫了浓浓的情愫和韵味。这是个性的,别人学不会、偷不走的。在省城的一次文人聚会上,提起厚炎,何士光有把握地对我说,吴厚炎的文字,在全省是屈指可数的。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厚炎这时候很注意文学观念的更新,把视线转向传统文化的深层结构之中,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形式,作了一些探索。
1985年,我在黔西南州文化局工作。这年暑假,我们去安龙办笔会,请厚炎来了,他写下了两万多字的《月涌大江流》。这篇散文汪洋透辟,仪态万方,深意存焉,很快在我们办的刊物上与读者见面。接着,厚炎大有一发而不可收的态势,写下了《题名》《新茶》《古德平》等一系列小说。这些小说,似乎不刻意反映什么,似乎并无什么寓意,保持了生活中那些未被人为分解的画面,兼得清浊之音,共有浓淡之韵,让人耳目一新,又令人深长思之。厚炎内里的幽默、调侃,甚至尖刻,也在文字中显露了出来。
1986年,我到了师专,和厚炎同在一校供职了两年。在师专近距离接触,我感到厚炎的情趣,又转移到兰花研究这门边缘学科上去了。我猜测,起初,也只是解忧散怀,寄情养性的闲适与雅兴,布衣斗笠,一箪食,一壶浆,一把锄,跋山涉水,根茎枝叶,自得其乐。这与他一贯不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相符。弄着弄着,就当一门学问来做了。他把题目定在"诗经草木汇考"上,旨在让人认识诗经草木而顺利解诗,这一来,也就与"传统文化研究"课程相近了。我调到贵阳两年后,他居然就拿来一本厚厚的,27万字的手稿,这就是后来获社科奖的《诗经草木汇考》。所耗心血,可以想见。记得,我们见面那天中午,我请他在街边的大排档吃的饭,这符合我们历来清淡如水的相交。
1998年5月14日,师专校庆,我从贵阳赶去,而看望厚炎也是原动力之一。我们见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啊啊!学人迟暮了。但这时他又在新弄一本《兰文化探微》,真是壮心不已。后来,我捧着这本18万字的专著,看着书的勒口上作者清瘦的照片,我心里既钦佩又悲怆。被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浸濡的厚炎,几乎用其毕生的精力忠实于它,似有宗教般虔诚,而它,也玉成了厚炎,这难道不值得钦佩吗?兰文化很边缘,极其小众,跋涉也是寻苦。真正的学人几乎都卓然不群,厚炎正是一例。相比之下,平均状态和日常状态的学人,只不过是一些世俗的智慧而已。不幸的是,厚炎暮年,家事坎坷,平添了他的悲情,以致让他听信起命运来。厚炎渐近古稀,只得自我调节晚景了。这是人生常见的,难以摆脱的无奈。
厚炎于我,是那种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正是苏东坡说的,不思量,自难忘。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偶尔在电话上互致问候,也抒发些感慨。比方,说到如今工业社会的一次性消费,说到鼠标移动的资源共享,难免一哂。
厚炎是贵阳人,生于斯,长于斯,祖籍浙江吴兴。我依稀记得他曾说过他母亲的事,这些,都遥遥地过去了。对贵阳的记忆,都保留在他大脑的皱褶里,那南明河,那天主堂,那照壁山……他也只是偶尔诉诸笔端。他在兴义却待了40多年,一直不曾挪窝。人的际遇,原是无法界定的。不是有"命运乖蹇"一说吗?情形还没那么不堪。他在大山的那一边、那一边,似乎很远。这让我想起当年身在北京的鲁迅,在评蹇先艾的《水葬》时写到,贵州离我们很远,也很近。地理的距离,并不等于心理的距离。这倒是可以确定的。
最近,厚炎给我寄来他在《黔西南日报》和《今日兴义》所发表的近作,《风送流霞付金陵》《芳草如茵晚吟时》《黄花后生梦》等等,不少是一种人生回望,而他描述的一些人和事也是我们共知的,于是就多了一份亲切。他那为我熟悉的文字,依旧如昨,让我依稀又看到当年那个议论润土,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的年轻的厚炎来……
珍重,远在他乡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