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牙
人之一生,无非这几个阶段,童年懵懵懂懂,少年意气风发,青年激情似火,待过了五十,历经风雨沧桑,坎坎坷坷,便知了天命,渐趋平静,直至终老。就像黄河之水,初时涓涓滴滴,继而浩浩荡荡,到了壶口,纵身一跃,万马奔腾,势如千钧,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化作七彩虹,待跌入龙槽,从此便静静悄悄,默默东去。对世间的诸多诱惑,千般烦忧,万种态相,淡然、释然、漠然了。
但对有的物事,却认真、计较,甚至苛刻、挑剔起来。譬如吃了大半辈子菜蔬、肉类,才突然发现都是由纤维构成的,这种认知和感受,源自于牙齿,饭后乃至餐间,牙齿间总感憋胀,忍不住就要找寻一些尖细的物件去剔掏。此举止,却是年少时最为厌恶、作呕的,而今若不如此,牙缝间五颜六色,羞于启齿不说,光那憋胀,实实难以忍受。
直到一日,正用着午餐,上牙床右侧,突然一痛,那痛来得突兀,似锥刺骨,痛入骨髓,以至泪水竟在眼眶中打转,此时方敬佩关云长的刮骨疗毒,也庆幸自己没有生在余则成的年代,否则若被捕,岂不连累了同志们。初以为是米中的砂石所硌,及至反复出现,才知牙齿出了问题。去医院一查,果然,右上第二颗牙劈裂,神经裸露,打了麻药,一阵捣鼓,说是杀死了神经,以后不会再痛了。确实不痛了,但过了一段,发现病牙轻微松动,甚至可听到松动的牙齿与相邻牙齿碰撞的声音,且牙床动辄肿胀,相邻的牙齿亦不敢咀嚼食物,以至在一两年间,吃东西时,都只好辛苦左半边牙齿。尽管如此,病牙还是越来越松动,有时用手指去探,明显的摇来摆去,几次想干脆自我了断,把它拔下,终是下不了决心,毕竟相伴了半个世纪之久。况且,幼时看《三国演义》的连环画,曹操的一员猛将,记不清是哪位,好像是夏侯什么吧,被敌方一箭射中眼睛,拔箭时将眼球带了出来,大吼一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竟然将眼珠吞进肚腹,那等豪迈、英烈,铭记于脑。后来又读了一些闲书,对孔夫子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记忆颇深,也就决定了对病牙的态度——听其自然,不再管它了。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一位名作家说得好,在所有的器官中,只有胃对自己最忠诚,小时候吃过的一些东西,会成为终身的喜好。那一日,见桌上放了几袋儿时最喜爱吃,却常常吃不起的米花糕,想都没想,撕开包装,迫不及待地填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全然忘记了晃荡的病牙,待想起时,已然晚了,那颗病牙竟被米花糕轻松地给粘了下来,这倒也好,省得纠结,也省了一笔拔牙费。
捧着病牙,仔细观察,除了釉面被长年吸烟熏黑的表层外,未见医生说的裂缝,不免感伤了许久。这也是此生中,第二次将自己的牙齿捧在手中。尚在十一二岁时,原本满口洁白的牙齿陆续脱落,长辈们说这是换牙哩,不用担心,很快就会长出新牙来,但却叮嘱,掉下来的牙齿不可随意丢弃,要扔到屋顶上,这样新牙才会顺利长出。幸亏那时住的都是厦屋鞍间房,只需顺手一扬,掉落的牙齿就稳稳地落在了瓦缝之间。现在城市间被数十层的高楼大厦填满,农村至少也是三层楼房,可能不容易扔上去吧,故此这个讲究也就讲究不起来,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病牙掉落了,留下了一个空当,那舌头总是不自觉地去舔触那空当,便觉极不自然,时日一久,方慢慢习惯。说也怪,自病牙脱落后,隔三差五发炎肿胀的牙床竟然自动痊愈,这样再吃食物时,口腔就能左右开弓,或者集体协同劳作了。
潮涨潮退,日升日落,世间万物,只要是生命,便会有生有死,生下来那一刻,就得接受死亡,或曰随时准备死亡,这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客观规律、自然法则。病牙虽然赖在岗位上好几年,不仅未发挥正常作用,反而时常发炎作祟,影响了所有牙齿的正常工作。但当它一遵从规律,既解脱了自己,也解放了其他牙齿后,现在看来,还真真算是个好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