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
几乎每天清晨,我都遇到她。我从小巷走去街口乘坐班车上班,她从另一条小巷拐过街口护送孩子来小巷上学。行人匆匆忙忙面无表情,电动车风驰电掣一闪而过。只有她步履安详,身边跟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活蹦乱跳,一会大步流星跑前头,挤眉弄眼扮鬼脸,一会慢慢悠悠落后面,捕捉翩翩起舞的小粉蝶。一会挽着她的胳膊并排走,一会甩开猛跑几步,逗逗人家手里牵着的宠物狗。她"嚯嚯嚯"地笑,笑声撞击腮帮子,沉甸甸的。
她衣着陈旧,有时上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裤子又肥又大,趿拉一双拖鞋。有时穿一件米黄色衬衣,别在草灰色裤子里面,七皱八褶。头发枯黄,倒是梳得整整齐齐。小女孩看起来很懒惰,经常要她背书包端水杯。也很任性,经常走着走着赌气不走了。她守在小女孩身边,那样镇静、执著,又那样卑微、渺小。
有一天下班路上,碰见她们走到巷口一棵酸豆树下停下脚步。阳光穿透酸豆树叶的缝隙漏到地面上,闪闪烁烁。小女孩拽住她右手,又跳起来试图扳她肩膀,她明白了意思,蹲下身与女儿耳鬓厮磨。小女孩解下胸前的红领巾系到她脖子上,红领巾迎风飘扬,她站起来挺挺胸,抚一抚红领巾,俨然一名少先队员。小女孩欢呼雀跃,继而抚掌大笑:妈妈加入少先队了,妈妈成为少先队员了。她"嚯嚯嚯"笑,笑声冲击来去匆忙的人群。有人一起乐乐呵呵,说真是童心未泯啊。有人冷嘲热讽,说母亲傻里傻气,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有人不屑一顾:又不是亲生女儿,干嘛那么娇气啊?
五月与四月的干旱天气截然相反,大雨小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车到街口遭遇狂风暴雨,天地间一片浑沌。我一下车急忙扎进旁边公交车棚下面躲避风雨。她们母女俩人也站在那儿,她脸上血迹斑斑,头发蓬松,裤腿蹭开几个小洞。小女孩出奇地安静,不说也不笑,紧紧攥住她的手。听旁人议论,刚才小女孩横穿马路追赶宠物狗,险些被车撞倒。她箭步如飞,猛冲过去伸手抱起女儿,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幸亏司机刹车及时,女儿化险为夷,安然无恙,她自己两个膝盖擦伤,额头擦到路面小石子上,磕破一道口子。旁人又说,她走起路来慢慢吞吞不急不躁,当时救人的速度快如闪电,简直不可思议。
她伤口愈合后,额头留下一块小指头大小的疤痕,她也不介意,也不刻意低垂几丝头发遮挡。
有一天,走到学校门前,看见围满接学生的家长。听旁人说学校正在表演节目,庆祝六一儿童节呢。她独自站立原地等候,纹丝不动,阳光泼洒她满头满身。
演出结束,学生排列走出校门,纷纷和同学和家长说起一个单人舞蹈,得到全体评委满分,轰动效应可想而知。有学生边说边指认表演者,竟然是她女儿。这时,有人认出了她——那个傻里傻气的母亲。她依旧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有知情人说她家庭条件不好,小女孩是个弃婴,她视作掌上明珠,小女孩完全是个假小子,顽皮淘气,考试起来却是成绩名列前茅,作文、美术样样出色。我伫足低头,看看绿化带里的花草,有冰清玉洁的白玉兰,有温文尔雅的红绒球,生意葱茏。还有毫不起眼的含羞草,细小、生涩,最是容易被人忽略,它们花期一到兀自开花、结果,装饰自己的梦想。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出巷口,她依旧替女儿背书包端水杯。那背上背着、手里端着的,是一颗做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