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美容师
刘嫂和我住在一个小区,原来是塑料厂的工人,前些年塑料厂破产了,她就失业了。三年前她干上了清洁工,每天早出晚归,很难见上一面。
有天清晨,我在娄敬路北段晨练,一个橘红色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原来是正在清扫马路的刘嫂。她穿着一套红黄相间的制服,手上戴着一双黑手套,手里拿着扫把,不停地扫着马路,扫把发出"唰唰唰"的声音,像一首马路独奏曲。
看见我,刘嫂很高兴,停下扫帚和我说了几句话。我问她工作累不累?她笑着说:"咋能不累呀?可是一看到行人走在我扫过干干净净的马路上,心里就乐呵呢。"我说:"你负责这段马路啊?我每天上下班从这儿经过,怎么没碰到过你呢?"她笑了声,说:"我的工作时间是黎明到早饭时,那会儿你还在做着美梦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娄敬路上又看见了刘嫂。那天的阳光很毒,一个女清洁工正弯腰掏下水道里的垃圾,脚旁堆着一些刚掏出来的果皮、菜叶、烟盒、塑料袋混杂在一起的污物,烈日下臭气熏天,路过的人都捂着鼻子绕她而走。我正要绕过,她忽然抬起头,是满头汗珠儿的刘嫂。她掏完了下水道的垃圾,正要盖上盖子。我停下脚步说:"刘嫂,你不是清早上班吗?"她盖好盖子直起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珠,喘口气说:"这几天抓得紧,上边要来检查验收呢,这不白天就要加班呢。"刘嫂急着要把掏出来的污物用铁锨装进清洁车,我说:"你忙吧。"就走了。
秋日的一个傍晚,我在距家不远的长虹广场散步。广场前些日子经过重新美化,绿草如茵,花朵簇拥,闪烁的灯光下宛若一个睡美人。阵阵凉风中,孩子们滑旱冰、骑滑板车、摇呼啦圈,女人们跳着广场舞,老人们打着太极拳。广场中心的农民画雕塑四周,立体喷泉飞舞着缕缕细流。正在享受着小城创建文明城市的美景,刘嫂忽然喊了我一声,她换了装,穿着一身绿色的工作服。我说:"你怎么在这儿?"她说半个月前换了岗,现在负责长虹广场的卫生。看她不忙,我也正想了解小城清洁工的日常生活,便和她便坐在绿草坪边的木椅上说话。话题从她的家庭开始。她说丈夫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儿子刚上完大学还没找下工作,女儿在箭门商场开了个服装店,儿女都没成家。我又问到她的身体,她用手摸了摸腰,回答其他啥还行,就是椎间盘脱出,住过一次院,效果不大,也就再没有管。我问以前有过这病吗,她说就是前两年得上的,每天猫腰扫马路,这病好不了。我说在广场做清洁工,没有扫马路那么辛苦了。她说这倒是,不过时间长了,一天要守八个小时呢。再说了,广场的清洁比马路要细致多了,角角落落都要打扫干净,就像这木椅下边,谁会注意到啊,但她每天都要用抹布抹两遍,领导每天都要检查呢。正说着,她看见一群孩子跑进草坪玩,忙起身过去让孩子们出来。
在木凳上重新坐下后,我把话题引到她过去扫马路遇到的一些事。她回忆着、诉说着一件令她委屈的事情。那是去年夏季的一天,刚下过暴雨,她正在清扫路上的积水,不小心把水扫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身上。那小伙子停下车,对她怒吼着,说弄脏了他的衣服,让她赔偿。她一个劲地道歉,那小伙说:"看你是个臭扫地的就算了,你眼睛瞎了算我倒霉。"说完朝她吐了口唾沫,飞身上车,扬长而去。
刘嫂说完这件事,我好一阵没有说话,对劳动者不尊重,不仅反映出个人素质的低下,更是道德的缺失。一个城市,市民道德水平的高低,决定着文明的程度,所以创建文明城市,不仅仅是要美化城市的外貌,更要注重提升市民的文明意识和道德水平。正想着,刘嫂又说起了去年冬天的一件事。刚落过一场大雪,马路上积着厚厚的冰块,她在清扫积雪时滑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时一辆小车在她身边停下,下来一个年轻姑娘,要扶她起来,可是她的脚腕疼得站不起来。那姑娘打开车门,在一个路人的帮助下,把她弄进车。姑娘带她去了森工医院急诊室,帮她挂号检查,一拍片子,脚腕骨折,姑娘这才要了她家人的电话。等刘嫂的老伴急匆匆赶来,姑娘才离开医院。老伴以为是那姑娘撞倒了刘嫂,正嘟囔着要报警时,刘嫂才想起那姑娘还替自己垫付了挂号费和检查费。她责怪丈夫:"是我自己滑倒的,快去追那姑娘,开着一辆白车,把钱给她。"丈夫出了急诊室的门,哪还有车和人的影子。
"这件事成了我的一个遗憾。后来,单位给我报销了药费,但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人家姑娘。"刘嫂说:"我这辈子没有亏过人,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啊,她一定会找个好人嫁了。"我明白,刘嫂是在心里为她祝福。那个做了好事没有留下姓名的姑娘,是小城一道文明的风景线。
刘嫂说起自己的丈夫。他原来在木器厂当油漆工,这是个特种行业,跟厂里其他工人比,工资不低。厂子后来转给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转产防盗门,他的技术用不上了,工资就跟其他人一样了。为此,他心里不痛快,晚上饭碗一搁就去麻将场,从来就没有和她一起散过步。从森工医院出院后, 刘嫂忽然感觉得到了这个小城的美好,她到花市上买了两盆花,回家摆在客厅,哼着歌儿给花儿浇水施肥。那天吃晚饭时,她对丈夫说:"人家两口子吃过晚饭都一起散步锻炼呢,你光知道打麻将。"正在吃饭的丈夫,吃惊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似的。结婚后,妻子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从,他干什么妻子都不干涉,都是各忙各的,他也从来没有听过妻子向他提出过什么生活之外的要求,今天怎么了?他凝视着客厅的盆花,又凝视着妻子。
那天之后,刘嫂的丈夫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晚上不再出去打麻将了,帮刘嫂刷锅洗碗拖地,干完活和刘嫂一起出门,到田野、到街头散步。一开始,刘嫂还不好意思,总是隔着丈夫几步远,后来看到别的夫妻都是肩并肩,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也就大着胆子靠近丈夫,并肩走着。偶尔,四下瞧瞧别人不注意,会偷偷摸一把丈夫的手,或者挽起丈夫的胳膊。街坊邻居看见这景象,开玩笑地说:"你们老两口呀,像一对情人啊。"刘嫂听见了,莞尔一笑,心头涌起阵阵幸福的涟漪。 这以后,刘嫂对自己的工作更细心了。有时,还会跟着广场上跳舞蹈的女人们蹦跶一阵。
刘嫂有点害羞地讲完了发生自己身上的故事,压低嗓门说:"老赵,你是作家,不会笑话我吧?"
聊了半个多小时,刘嫂说她要去忙了,就从衣服里掏出塑料袋,在广场的角角落落捡拾垃圾。凝视着她弯腰的背影,我忽然觉得,用小城美容师来形容她,真是恰当不过了。而像她这样的美容师,在这个小城还有许多。他们的背影,是这个小城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