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奶奶
麦奶奶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麦庆芳。虽与我母亲年纪相仿,但村里人按她的丈夫的辈分都叫她"奶奶".儿时的记忆中,她瘦高个儿,瓜子脸,大眼睛,衣着整洁,举止温婉,说一口柔和的官话,夹杂着几句当地的土话,一看就知道是个文化人。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事是麦奶奶经常打儿子。她儿子成绩优异,善解人意,是众人眼里的好学生、好孩子,但每隔一段时间,麦奶奶就会打得他嚎啕大哭。"妈,麦奶奶看样子挺温和的,为什么总是打儿子?"我疑惑地问母亲。母亲叹息着说:"麦奶奶不容易,她不是打儿子,而是打气。"对这话的意思,幼稚的我一直琢磨不透,直到我亲眼看到了一件事后才似懂非懂。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村里最顽皮的"小霸王"无缘无故把她儿子推下了一个六米高的土坡,肚皮被柴蔸划出一个五寸多长的伤口,鲜血淋漓,大家吓得惊慌失措。几个大一点的人赶紧喊来了麦奶奶。麦奶奶手忙脚乱地替儿子止了血后,不分青红皂白从地上拾起一根竹鞭对着儿子疯狂抽打。"我没有惹他,好好的,他就把我推了下来……"儿子申辩着。麦奶奶只当没听见,继续狠狠地打,打断了一根竹鞭。几位闻讯赶来的大人急忙把麦奶奶拖开。当她背着伤痕累累的儿子回家时,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闪着莹莹的泪花。
"小霸王"的祖母彪悍强势,在村里争小孩出了名。但当她听到麦奶奶痛打儿子的事后,逞强好斗的心一下子愧疚起来,她破天荒地拉着孙子到麦奶奶家去赔礼道歉,这在村子里可是头一回。
此事以后,我从母亲和村里人口中得知了麦奶奶的许多过往。麦奶奶曾是平乐县一位工作出色、多才多艺的小学教师,因丈夫被错划成"右派",她才被株连到农村。她年少时聪慧伶俐,模样俊秀,智商、情商都出类拔萃,深受学校领导器重,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美才女。据说当时最高检察院一位首长在平乐反匪清霸时,看中她是个好苗子,想带她到部队文工团,但麦奶奶的奶奶觉得她年龄太小,没有同意。
麦奶奶初中毕业后,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与我们村辈分很高的青年才俊结了婚。她的丈夫是当时平乐县二轻局经理部经理,年轻有为,前程远大。他们的结合曾让周围的许多人艳羡。但好景不长。结婚一年多后,丈夫被划成"右派",到了农场劳教,麦奶奶也受到株连。
麦奶奶是挺着大肚子来到丈夫的老家的。低矮狭窄的屋子里一贫如洗,年迈的公公婆婆腾出半间房,摆上一张床,就算是给她安了家。我不知道麦奶奶是怎样忍受着丈夫蒙冤、自己失业的痛苦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中听懂那些"叽里瓜啦"的"土话"的,更无从知道一个身怀六甲、自己也需要照顾的孕妇是怎样照顾她多病的公公婆婆的……我只知道打我记事的时候起,麦奶奶已经是一个会讲"土话"、精通农活、人缘很好的农村人了。
麦奶奶来到我们村两个月后生下了她的大儿子。丈夫不在身边,婆婆又年老,她只得自己下床洗衣服、尿布。不幸的是,偏偏在她产后的半个月,久病在床的公公去世了。没有棺材,身无分文,一个刚生下孩子半个月的产妇只好逢人就磕头,拖着沉重的身子到信用社借钱。当那个跌跌撞撞的月婆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信用社门口时,信用社主任的眼圈红了……
埋葬了公公后,单纯而又浪漫的"麦老师"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麦奶奶",她意识到: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必须用自己羸弱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担。
孩子满月后,她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割禾插田时,别人直腰的时候她不直腰;挑谷子的时候,大多数妇女都挑小箩筐,她则挑大箩筐……很快地,从水田到旱地的一切农活她都熟了。村里的人见她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给她的工分跟男劳力一样多。
1966年,麦奶奶的丈夫从劳改农场回来,一家三口终于团圆在一起了。第二年,她的小儿子出生了。可是,小儿子生下没几天,丈夫又被关了起来。当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没有了一粒粮食。麦奶奶只得一日三餐吃豆角充饥。村里一位好心的阿婆知道了麦奶奶的处境后,悄悄在夜里用裤子口袋兜了一斤米给她。她自己舍不得吃,第二天一大早熬了一锅稀饭给丈夫送去。刚走到牢房门口,把锅头递给丈夫时,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但苦涩的生活磨灭不了麦奶奶乐观开朗的天性,她像一株生长在偏僻石隅的苦菜花,自身清苦,却努力开出绚丽芬芳的花朵。
麦奶奶请来照相馆的工作人员帮乡亲们照相,那是村里人第一次见到照相机。具体细节很多都忘记了,但记得那次照相收费比较便宜,服务态度好,相也照得好,村里人兴奋了好几天。
麦奶奶还带着村里的妇女逛了一趟桂林城。有一年,村子前面的铁路有施工队来维修加固,一趟被叫做"龙门吊"的小火车经常来回运送材料。麦奶奶就是带着村里的姐妹们坐这个"龙门吊"火车进桂林城的。来回坐车不要钱,只要带够午餐的米粉钱和游景点的门票钱就可以了。早上去,傍晚回。那一天,十多个没有文化的妇女,在麦奶奶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进了城,坐了公交车,看了象鼻山,游了七星岩,还逛了市场。母亲也去了。此后的好几个月,她都绘声绘色地跟我和弟弟讲象鼻山、七星岩的景色,颇为去了桂林而自豪。母亲平生只去了两次桂林,一次是麦奶奶带去的,一次是肿瘤晚期去桂林治病。
1979年的春天,麦奶奶的丈夫平反昭雪了。麦奶奶与丈夫回平乐复职前,挨家挨户地与乡亲们道别。村里人打心眼为麦奶奶感到高兴。苦尽甘来,好人好报。乡亲们真诚地祝福着他们。
可命运总喜欢和麦奶奶作对,1984年,病魔夺去了麦奶奶丈夫的生命。中年丧夫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更何况是麦奶奶这样一个从苦水里熬出来的,刚尝到幸福甜头的女人。乡亲们怨恨老天的不公,担心麦奶奶从此一蹶不振。但麦奶奶仍旧像过去那样坚强,她一个人又当娘又当爹,硬是把两个儿子培养成才。
后来,我调到了平乐县工作,乡亲们遇到我,一个个都托我转告对麦奶奶的思念与问候。见面时,麦奶奶穿一身得体的西装,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一副练达的知性女子模样。"奶奶想不到你居然会长得这么高,你小时候又矮又瘦……""我也想不到奶奶还这么年轻乐观,我以为你早已老态龙钟……"我们像久违的朋友一样毫无拘束地谈天说地,气氛温暖如初秋的天空。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这期间,我调动工作,辗转奔波,相夫教子,与麦奶奶渐渐少了来往,但心中的惦念丝毫没有减少。去年冬天,我问堂姐要到了麦奶奶的微信号,加了她,并通了电话。麦奶奶的声音有些微弱,不像先前中气十足,但依然是那么柔和温婉。
之后,只要我的微信发朋友圈,她就热情地帮我点赞,时不时还写一两句评论。她为我小小的文学成绩而高兴,毫不吝啬地赞美我对父亲的一点点孝心,那种对晚辈的鼓励和期待溢于言表。
正当我在电脑上敲打着这些文字时,村里一位姐姐在南宁跟我视频聊天,她开口就谈到了麦奶奶,她也记得麦奶奶曾经给我们讲的故事和麦奶奶唱的歌。我们约定,一定要找个时间去看看那位用毕生的坎坷和智慧去实践着"真"和"善"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