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食
午夜县城,路边小饭店。六七人鱼贯而入,围坐在一张矮桌边,喊来一箱啤酒,点了几个小菜。刚刚我还有些稀里糊涂的,怎么才在家里喝酒呢,忽然到县城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到县城的。现在,手握住挂着沁凉水珠的玻璃啤酒瓶,凉意由手入心入脑,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我们觉得人有些少,又打电话给几个朋友。很快,朋友陆续来了。县城里,彼此相距顶多一两公里,只要有空,过来是分分钟的事。就这样,添酒回灯重开宴。但后面的情形,我又记不得了,等到再次清醒过来,我已经躺在离县城十来公里的家里的床上了。
口中焦渴,腹内鼓胀,从床头柜抓过矿泉水瓶,猛灌了几口,起身靸了拖鞋往屋外走。哈,真是出乎意料,门外一派清辉。对门的两层钢筋水泥小楼被映照得异常明朗,墙体投下大块阴影,线条干硬,洁净,与月光对峙。几丛竹子,在对面楼栋旁轻轻俯仰。竹林边,一条灰白小路将对面的世界和我身处的楼栋隔开。我返身回屋,摸到手机,再次出门,想要把这一切摄入镜头。然而,试了几次,都不行,拍下的照片黑乎乎的,即便能拍下月亮,也毫无光彩。我放下手机,心中怅然,只能独对这月景,无法与任何人分享。
阳台上,一丛三角梅,几株地涌金莲,还有一盆朱顶红,静静地不发出声音。我站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和这几样植物站在一起,是和它们分享着这珍贵的时刻。然而,渐渐的,眼前开阔的世界开始忽而变得逼仄,我开始回想,我究竟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手机里没有一条信息能为我提供线索,我也不可能下楼去问爸妈。这真是让人气闷的时刻。同时,世界依旧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鲜洁面目。
如此彻底的“断篇”,在最近不止一次了。上次是在长春,喝酒后回到屋里,睡了一觉醒来,去机场路上,看手机才发现,头晚跟爸妈视频了一小时。一小时啊!都聊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打电话过去,问昨晚怎么视频那么久。妈说,我昨晚就说吧,你喝醉了,今天肯定什么也不记得了,你昨晚还说要带我们去哪儿哪儿玩……
酒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一种欢乐散,一种迷魂药,一种安慰剂,一种失魂丸……一种最简单的让人改变自我、重新来过的方式。随着我越来越容易喝醉,每次喝酒,就是一次历险。前阵子在保山城里喝酒,有一位朋友说,每次喝多后,第二天醒来,经常会想,自己怎么还活着?自己竟然还活着!我明白,他说这话,并非厌世,而是出于一种带着恍惚感的庆幸——似乎也不完全是庆幸,是一种对“活着”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每次大醉醒来,我也会有这种感觉,脑袋里木渣渣的,就如朽坏的木头。许久,我才能渐渐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慢慢的,又过了一会儿,很多东西慢慢回来了,包括自己的名字,自己是做什么的,自己的过往和现在……这感觉,就像是一台电脑被重装了系统。虽然这样的状态让我不安,让我深陷虚妄之中,但我发现,这也是重新认识自我和世界的契机。
我会不由自主地想一些最原初的事情,比如宇宙是怎么回事?地球是怎么回事?日升月落怎么回事?水往下流是怎么回事?我是一个写作的人哎,写作是怎么回事?虚构怎么回事?非虚构怎么回事?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它们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我还没来得及读的书,又是怎么回事……这些最原初的问题由大至小,由虚渺到具体,终于让我艰难地回到此时此地具体的这个“我”了。
这是一个新鲜的我,我看到的一切,也都是新鲜的。
如果天气晴好,我常常会怀着一颗虚空的心,在日光里坐一会儿,东看看西看看,这世间的一切,会让内心体验到难以言表的满足。
当然,这样的体验不是每次醉酒后都会有的。更多时候,酒后第二天,只会觉得难受,包括身体上的难受,还包括心理上的难受。这比重新审视自我和宇宙的话,更让人觉得可信。人都更愿意相信那些俗常的、难堪的事,什么生命啊宇宙啊之类的,听起来总是虚浮甚至矫情的。
在酒桌上,别的酒桌上发生的故事总是最好的下酒菜,这些故事无论听起来怎么夸张,怎么不合情理,也会因为这些故事的粗鄙,让人愿意相信,他们真的在别的倒霉蛋身上发生过。同时,这还让人觉得,自己此刻仍能品鉴别人的故事,足以佐证自己还清醒着,大可以再喝几杯。
比如听磊哥讲,他第一次和罗叔等人去我家里吃饭,饭前要打牌喝酒。我说,谁跟我一家呢?谁跟我一家是要多喝酒的。磊哥自告奋勇说要跟我一家,果然,多喝了好多杯,以致他喝多了,连罗老师都不喊了,而是直呼其名了。如今好多年过去,罗叔还会不时在酒桌上,兴味盎然地说起这事。再比如教过我小学的刘老师会讲,有一年他和一拨朋友去我家喝酒,喝着喝着,都有些多了,不知怎么的,我从家里翻出一瓶茅台要跟他喝——广州的涛哥跟我去爬高黎贡,这是他带去家里的两瓶茅台之一。刘老师说,甫跃辉抱着那瓶茅台,说这酒只让刘老师喝,别人都不能喝,弄得我好尴尬,我只能说,好酒要大家一起喝。甫跃辉仍旧抱着那瓶酒不放,说我就是只让刘老师一个人喝……这故事,我听那天在场的好几位朋友说过,版本大同小异,说完了,大家都很乐。
我有时候也会讲些故事。比如讲七八年前去山东,就在徐志摩遇难的那座小山脚下,跟几个朋友小聚,酒足饭饱后,三位小我十来岁的写诗的小伙子又到我屋里去,接着喝酒聊天。记得屋里只有几瓶临时买来的啤酒,也没下酒菜,我们人手一瓶,有的坐沙发上,有的坐床上,喝着,聊着,忽然,其中一位半躺在床上的,挺身而起,梗着脖子,想要往卫生间跑,但仓促之间,却两眼茫然,嘴巴鼓突着,猛地张开,朝正对着的墙上喷射出一股浊流,犹如一条灰色长龙,裹挟着腥臭之气,一头撞在墙上,龙浆迸裂,龙髓四溅。这满墙的秽之花,让我们几人都怔住了,或者说,是把我们都镇住了。我们知道,大惊小怪会让那人难堪,又都想要显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就在这大半面墙秽之花的注目下,我们继续聊天,喝酒,直到夜鸟在屋外高高的白杨树上发出呓语,这才各自散去。
举着酒杯的众人不由得发出一阵笑声,兴许个个脑海里,都会浮现白墙上那朵灰暗的花。趁热打铁,我不由得又讲起另一件事。
那是我本科毕业时候的事了。本科四年,同学们同吃同住,感情很深。奇怪的是,彼时班里并没有一对恋爱的,顶多有几对爱而不得的。所有的暧昧来不及开花结果,毕业时刻就到了。有的同学要出国,有的要工作,还有的要继续读研,总之,很多人是要就此天各一方了。毕业散伙饭起初还是欢乐的,渐渐的,简直有几分易水送别的味道了。酒过三巡,各桌之间开始相互敬酒。我们这桌暂时按兵不动,等着别桌过来,不多时,几个女生过来了,其中一位女生,我知道是喜欢我身边的哥们的,她向他敬酒,他举起杯子探过去,不想她伸过杯子猛地一撞,当一声响,两只钢化玻璃杯热情相拥,酒水四散,杯子竟然碎了。用钢化杯干杯,竟然能撞碎?!这真是我从所未见之事。我以为,这是那夜里唯二不幸的两只杯子,不想最后结账时,我刚好路过前台,听老板说,你们砸碎了四十多只钢化杯……我暗暗咂舌,往卫生间去,推门而入——幸好脚还没落下去——只见那下沉式的卫生间内,满满当当地荡漾着汤汤水水(一瞬间,我不禁想到闻一多先生的那沟死水了),差一点儿,我就要扶着门框往里加了点儿料了。那几个白色小便池,抬眼即见,而我与它们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我不得不退回来——故事讲到这儿,听故事的人,或许会在脑海里浮现我描述的这些场景,惊叹,震惊,乃至忍不住干哕,但这不仅没让我们放下酒杯,反而连连嚷着,干杯干杯!
然而,那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我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饭店,有的回家,有的往复旦南区宿舍去。有位北京的满族同学,身高体壮,那时候我刚刚一百斤出头,和他相比,好比小丘之于泰山。那天他喝多了,我是清醒的,我搀扶着他,更准确地说,是他像架一支拐杖一样,把我架在他的身边。我们摇摇晃晃,三步两退地往宿舍走去。那段路大概只有一公里吧?走来却堪比西天取经。好不容易回到宿舍楼下,他却不愿上楼,非要在楼下坐坐。我们坐在一盏路灯下,前面是男生宿舍,身后是女生宿舍。他已经坐不稳了,身子左摇右摆,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哭着,歪在我怀里了。我多少有点儿尴尬,又很好奇,莫非有什么爱而不得的故事?我几番安慰,效果甚微,到后来,他竟至嚎啕。许久,待哭声稍弱,我又一次问,怎么呢?这么伤心。同学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道:皇帝没了!大清没了!
嗐,我差点儿没把他撇在地上。
第二天,仍在宿醉中的我们,一早前往上海虹桥火车站。送的正是昨晚那位北京同学,我们都买了站台票,一直将他送到火车边。似乎仍是绿皮火车?我记不大清楚了。总之,大家在火车边依依惜别,泪洒当场。我那时已经保送研究生,自是在送行的队伍里。或许像有位女同学说的那样,我因为会继续待在学校,并不能体会他们的悲伤,所以我一滴泪都没有。不多时,发车时间到了,同学不得不上车,上车后走到自己的位子,又隔着车窗跟我们挥手——本来,只要此时火车缓缓开出去,这可以说是告别的完美范式,但火车迟迟不开,我们只能隔着车窗一再挥手。到后来,大家眼中的泪水都流干了,隔着玻璃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尴尬,又过了一时,火车仍没开,同学只能下车来,再跟我们告别一次。这次没人流泪了,人人嘻嘻哈哈,说笑打闹。我看着同学,不由得想,他还记得昨晚醉后说的话吗?或许他真在心里念着谁,那不着边际的话,或许只是遮掩之词罢了。尚不及多想,列车员招呼乘客上车了,同学再次和我们拥抱,转身上车,还没走到自己的位子,火车开出去了。我们脸上的笑都还没来得及收敛,真正的告别就这样到来了。
我们或许仍旧在宿醉之中?抑或我们过分沉浸于离愁别绪?很快,我们发现自己竟然迷失在火车站地下了……
这后半段故事,是容易让人生出感慨的,我们感慨少年多情,感慨青春易逝,感慨岁月不居,老之将至。而感慨是极好的下酒菜。
多少年过去了?我和这些同学大多数都没再碰面,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事,乐事也好,糗事也好,憾事也好,都已如过眼云烟,但他们每个人的脸,仍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在喧嚷的酒桌上,我蓦然想起他们,不由得讲了这些陈年旧事,于是,又和朋友多喝了几杯,思绪渐渐迷失在夜色的迷宫里了。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真喜欢这首诗啊,每次读到,先是闻到柳花香,闻到酒香,继而看到路边的小店,看到劝酒的吴姬,看到送别的金陵子弟,看到端着酒碗吟诗的李太白。大唐风流,人生聚散,尽在这短短一首诗里了。然而,我知道,告别是没法一直这么诗意的,因为很多人是来不及告别的,还有很多告别,是我们当时并不知晓的。
想起2017年11月,到青岛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一个活动,在崂山和海边盘桓几天,遇到老作家刘玉堂。我之前就知道他,却没读过他的作品。几天活动里,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并没多少交流。最后一天晚上,席上酒酣耳热,有人提议表演节目。这一向是我的弱项,很希望前面表演的人多耗费一些时间,兴许就轮不到我了。一人一人往下,眼看快到我了,刘玉堂先生站起来,说要给大家唱一唱《小放牛》,大家鼓掌很热烈。清了清嗓子,就听他说,《小放牛》是用笛子伴奏的,笛声一响,牧童唱道:
“天上的娑罗什么人来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来开?什么人镇守三关口?什么人出家他没回来么咿呀嗨?什么人出家他没回来么咿呀嗨?”
停一停,他又说,这时候村姑便答:
“天上的娑罗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是龙王爷来开,杨六郎镇守三关口,韩湘子出家他没回来吧咿呀嗨,韩湘子出家他没回来么咿呀嗨。”
这些突兀的问与答,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更加上刘玉堂先生的声音低回,有些沙哑,仿佛细细风声里夹杂着苍老的烟尘,更让这首曲子展现出一种奇异的魅力。我以为,就唱到这儿了,不想玉堂先生继续唱下去,仍是突兀的一问一答,内容从古到今,无所不包,落脚则在男女初初萌动的情爱上。
那晚,这《小放牛》的歌唱,跨越了几十公里的路途。因为回到酒店楼下,有几个意犹未尽的,就到酒店楼下小酌,喝着喝着,玉堂先生又接着唱那还没唱完的《小放牛》。一节一节,仿佛无有穷尽。当我睡下了,耳边仍萦绕着这动人的曲调。活动后,有幸获赠玉堂先生亲笔签名的散文集《戏里戏外》,翻开第一篇,即是《单说〈小放牛〉》。玉堂先生开门见山道:
近年每当朋友聚会,要出个什么节目的时候,我一般都要不厌其烦地说唱一下《小放牛》。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因为印象深,能背过。什么时候看戏印象深?我认为是少年时候,似懂非懂的时候,看戏的过程中有故事发生的时候,以及那剧情能引起你联想或共鸣的时候。
于我来说,初听《小放牛》,也算是“有故事发生的时候”了。而且,这故事还有后续——大概过了半年多?玉堂先生发来一则短篇小说让我看看,这小说最终没能刊用。我踌躇半天,想怎么跟他说呢,后来还是直说。他并没恼火,说是自己年纪大了,笔力不逮了。我跟他说,希望他有满意的作品再给我们看看。他说好。然而,我没等来他新的作品,过了不到一年,他便过世了。
就如《小放牛》里匆匆行进的历史,时间的脚步从不会停留。玉堂先生西归后两年的又一个有关喝酒、有关歌声的夜晚浮现在我眼前。
那是前年,2021年10月假日期间。我和家人前往云南麻栗坡后,转道往昆明,计划停留一夜后回保山。昆明,我几乎只熟悉翠湖一地,那晚就住在翠湖宾馆。翠湖宾馆边饭店众多,我最熟悉的是石屏会馆。那晚,约了五六位师长在这饭店聚聚。我匆匆赶到时,他们都已经到了。坐定后,吃饭,喝酒,慢慢的,气氛热络起来了,原本有几位是彼此不相识的,这时候也显得很熟络了。
我的右手边是诗人雷平阳,左手边是哈尼族作家存文学,他俩不时隔着我相互敬酒,聊天。我想到雷老师写的那首很有名的诗,《存文学讲的故事》,当放映员张天寿陨落山谷后,那只陪伴他的八哥孤零零地在山谷里飞来飞去:
大雾缝合了窟窿/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我也听存老师讲过很多故事。2019年10月,我计划带着全家从上海到昆明,去圆通山,去石林,再去抚仙湖,最后到安宁温泉,然后转道昆明回保山。存老师知道后,竟然租了一辆车,一路陪着我们走了四五天。这一路上,他给我讲了多少故事啊?单是陪着我们逛圆通山动物园时,在树下休息,他就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好多。只记得都是有关少数民族的,人物鲜活,情节曲折,用词大胆,然而,具体的内容,竟全然忘却了。
翠湖边这晚,人多话多,气氛热烈,自不是听某个人细细讲故事的时候。渐渐的,存老师有些醺醺然了,起身要给我们唱一首歌,一首哈尼族民歌。那曲调,悠长婉转,明亮里略带悲凉。我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我仿佛听懂了这首歌。歌挺长,唱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掏出手机录像,幸好,我掏出手机录像了……想起好几年前在昆明,中午我跟存老师就喝得差不多了,他说要带我去路边小店洗脚,解解乏。过马路时,他忽地攥住我的手。被一个年长自己三十多岁的男人攥住手,是鲜有的事。我有些别扭,但他攥得很紧,生怕我被过往车辆撞到似的,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回想起来,那手的宽厚和温软,仿佛仍触之可及。
不知何时,酒宴散去了,我独自走在翠湖边。想起好多次在翠湖边喝酒的事,比如和朋友喝到找不到归路,比如和同学买了几罐啤酒坐在路边喝……天气微凉,湖面幽暗。灯光底下,夜色浸透的湖水,泛动着黝黑的光。几只早早来到翠湖的红嘴鸥还没睡去,兀自在水面和湖堤边的柳树间飞来又飞去。
红嘴鸥飞来又飞走,飞走又飞回,一年便过去了。去年11月,忽然听说,存文学老师过世了。他才七十岁,他一点儿都还不像七十岁。
那几日我在老家,朋友约我去爬道人山。道人山在保山隆阳区,最高海拔3659.6米,是保山境内仅次于高黎贡的山峰。中午到管护站吃饭,喝酒,然后要上山了,我们得精简行装。朋友见我包里塞着一本书,说带着书做什么啊?爬山时又不会看。说着,便将书从包里抽出来。我不吭一声,抓过书,重新塞进包里。这本书,是《碧洛雪山》,而道人山属于碧罗雪山山脉。
我和存文学老师相识,源于刘杰导演执导的电影《碧罗雪山》,这电影是由他的小说《碧洛雪山》改编的。那是2010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存老师约我去参加电影首映式,我坐在放映厅里,听了两小时听不懂的傈僳语,而里面的派出所民警说的唯一一句普通话,电影里的男主人公却听不懂。当电影来到尾声,音乐响起,我的内心是无比震动的。很长时间,我将这首同样名为《碧罗雪山》的曲子当做手机铃声。而今,刚刚得知存老师过世,我又找出这首曲子听了几遍,又翻出他送我的书,塞进登山时背的包里。
一步一步,我们在一株一株高大的马缨花树下缓缓攀行。千树万树,万枝亿枝,数不尽的花苞攥着小拳头,小拳头里攥着春天鲜红的秘密。春天还没来,这秘密还没人窥见。这一座座大山,就如同一个个怀揣着炸药的哑巴。
但我分明能够想象,只需一缕暖风,这满山满谷的马缨花一夜盛放,是何等热烈,又是何等寂静。
生命亦如斯,无人不在自己的世界里热烈着,却在别人的世界里寂静着。我完全不知道存老师最后的日子经历过什么,他也不会知道,在他过世后,会有人背着他的一本书,吭哧吭哧地爬上一座他从未涉足的大山。
凡此种种,虽有遗憾,但总归有过推杯换盏的欢乐时刻,有的人,却是相识已久,终不得一见。远的不说,就说最近,我刚从老家返回上海来时,收到一套三本的散文集《汤世杰散文选》,作者汤世杰老师前阵子刚跟我联系,说要寄我这套书,待我收到书,汤老师已然“看到了无,看到了空,看到了对岸的青山,近处的江流”(出自汤老师最后一条微信朋友圈)。
我和汤老师刚认识不久,恰逢我到昆明。想起来他跟我说过,到昆明一定约上他聚聚。那次,昆明一位很热情的朋友问我想见什么人,我说了一串名字,他说,他来张罗就好,不用我约了。待我晚上过去,却不见汤老师。我说汤老师没空?朋友一楞,说听错了,以为我说的是另一位。我虽然心有遗憾,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也许明年,也许后年,我就会跟汤老师在翠湖边碰面的。后来,知道他回老家湖北宜昌了,我又想,兴许什么时候,我们就会在那浩浩汤汤的长江边碰面,用明月清风下酒了。
这些故事是不适合当下酒菜的吧?因为缺乏夺人眼目的画面,也缺乏曲折往复的情节,故而不适合在酒桌上讲。但它们同样是喝酒这件事带给我的珍贵记忆。当我喝得不知所云,喝得不知今夕何夕,这些人,这些事,我仍然记得。
如果日子里都是曲折往复的故事,都是夺人眼目的画面,也挺头疼的吧?反不若空空荡荡的好。又不知几日几月后,我来到四大山腹地的东篱风语。事实上,头天我才跟学斌到这儿喝过酒,回县城住了一夜,又上来了。
正是暖冬时节,山坳里的油菜花开了,桃花也陆续开着了。午饭后,日光普照,四野高山簇拥,树林稠密,草坡平缓,鸟声稀疏,寂静如水一般从湛蓝的天空渗漏。我和学斌相对而坐,面前的小木桌上,搁着一瓶飞鸟和一瓶悠然。不紧不慢地,我们小杯小杯喝着。偶尔有人来,我们起身跟他们打招呼,说过来喝酒,过来喝酒!他们便过来坐下,接过酒杯喝了,说上几句话,又走了。我和学斌继续聊天,喝酒,不时看一眼远处草坡上玩耍的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这样的日子,亦如这喝酒的过程,无所用心,无的放矢,无罣无碍。
天上不只有太阳,还有月亮,日月同辉,原来是如此平常。遂想起一首诗:
山人住深山,日与山为友。山风吹我衣,山月落我手。起行山随身,寂坐山到牗。爱山不厌多,看山不厌久。无事访山居,饮尔山中酒。
但那时我只想起这首诗的三四两句,想要用手机查一查全文,却发现没信号。我还想起诗人雷平阳的一句话,这倒不需借助手机查找。那是在昆明作家半夏老姐的办公室里看到的老雷写的一幅字:“有酒食。”
民以食为天,固然是真理。但在饱腹之外呢?所幸有酒,从粮食里萃取的精华,以其纯澈,以其酷烈,大概能促成某种精神性的圆满吧。有酒有食,是最美好的人间岁月,也是蓦然回首时,难得的生命记忆。
喝完最后一滴酒,山影已如夜色笼罩。云朵被黄昏的风驱赶着,千里迢迢赶来,滚了一圈金色,仍不失其洁白,那聚敛大地水汽的身躯,重达几百上千吨,仍不失其温柔。大云无声,正缓缓覆住我们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