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清平记
我的家在清平村。清平村有所清平初级中学,是我父母的母校,是村里大多数人的母校,也是我的母校。初中那会儿,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坐在第一排,我坐在最后一排。她是第一名,我是第二名,倒数的第二名,倒数第一的是三铁。那个时候,班里人都认为我是蛤蟆,因为貌似只有蛤蟆才能吃到天鹅肉。但三铁不同意,他说,如果你是蛤蟆,那我每天和你呆在一起,我也应该是蛤蟆,但为什么你吃到天鹅肉了,我却没有。我说,因为你没碰到想被你吃的天鹅,天鹅和人一样,也有呆傻笨的,你看我就吃到一只。说完赵雨瞪了我一眼,我就不敢吭声了。
她叫赵雨。从上初一的第三天起,我便发现了她,因为那天她刚来。当时老班一脸笑容的像大家介绍了她,同学们欢迎我们的新同学赵雨。我们齐刷刷的鼓掌。老班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赵雨同学是从中元中学转来的,希望大家向她好好学习。当时赵雨怯生生的向众人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就在老班的安排下坐在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听完老班的介绍,下面的人一下子就议论开了,中元那是什么地儿?中元中元必中状元,我们县最好最好的初中。那个时候,县里最好的高中是一中,人们都说进了中元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一中,进了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换言之,要想考好大学,先进中元再说,所以无论是农村还是县里的小学生都拼命的往中元里挤。而清平中学呢?典型的农村中学,设施差,师资差,生源差,培养打工仔的地方。她竟然考上了中元,厉害,她竟然从中元转到清平,脑子坏掉了吧。三铁说,想不通,真是想不通,我要有那本事,死也不来清平。我说,三铁,那个女生长得多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啊。
后来仔细一想我才明白,从我和三铁第一次见赵雨的反应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我能吃到天鹅肉,他却不行。
那个时候我极其厌学,因为我的数学从来就没有及格过,考高中是毫无希望,英语和语文课被老师们上地十分枯燥,一切为了做题,一切为了考试。我觉得上学毫无意思,就和三铁溜出去,再和偷偷溜出来的谭明小磊还有其他志同道合的学生一起跑到村头一个废弃的以前放变压器的小房子里抽着一块二的合肥香烟,扎金花斗地主,旁边的老鼠屎丝毫不觉得扎眼。要是老师看得紧了,我就低着头看夜惊魂类的恐怖故事、UFO未解之谜等闲散杂书。我当时想,既然上学无望,那就好好混,于是我不顾母亲反对染了黄头发。母亲说,赶紧给我染回来,要不然不给你饭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知道母亲的不给我饭吃只是代表一种态度——她不同意,并不是实际制裁。所以我不当回事。最后母亲说,等你爸过年来家,看他怎么收拾你。那个时候,我的包里总是放着一双白球鞋和一根棍,鞋是我跟母亲磨来的。棍是用纸裹着沙子再用胶带缠起来的,重约两斤,杀伤力极大。这两样东西都是我打架时用的,每逢战事,我都会穿上白球鞋手持沙纸棍,一马当先。记得那时候古惑仔电影正盛,于是我就成了清平的“南哥”。
当时,我们是要上晚自习的,上晚自习是要吃饭的,吃饭是要去食堂的,可众所周知食堂是很挤的。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要上晚自习。虽然很挤,可是还没有人敢挤我,所以我很快拿到了饭,当我走出人群的时候,只见赵雨正一脸焦急无奈的站在外围。“还没抢到饭?”我说
没有,人太多了,赵雨笑了笑
这样吧,你吃我的,我再去买,我把手里的饭递给她。
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直接把饭推给她,转身再去打饭。
给你钱!赵雨忙追过来
看着她满是歉意的眼睛,我笑了笑,接过钱。
这貌似是我们第一次像模像样的说话。从那之后我就坚持地上起了晚自习,三铁感到很奇怪,他说,你是不是想放下屠刀?我说,成佛没什么不好。他说,我早就说过,没事少看那些鬼狐神怪的书,怎么样,傻了吧。我说,你懂个屁。想上晚自习当然不是真的想上晚自习,而是我发现赵雨经常打不到饭,所以我就主动地干起了打饭使者的差事,她连声道谢。我说,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的脸刷地红了,我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不过,从此之后,我们便在一起吃饭。
你考上中元为什么还要来这?我喝着辣汤说。
因为想家,赵雨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想家?
嗯,特别的想,吃饭睡觉都想。
这么厉害?我是巴不得离家远远的,省的老看我妈脸色。
看你妈脸色?呵呵,赵雨笑了起来,你长时间离开过家吗?
没有。
怪不得,以后你就知道了,一离开就会想,想的发慌。
班里很快传起了我和赵雨的流言,他们用诸如鲜花和牛粪、蛤蟆和天鹅等着名典故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三铁才恍然大悟。看得出,赵雨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回避我,我装作不知,仍然给她打饭陪她吃饭。一天我从后门刚进教室就听到一群人在那嚼舌头,其中坐在赵雨后边的王正明说地最凶,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出来,走上前去,众人一惊赶紧散去,我抓起那小子一把扔到地上,这时赵雨走了进来,我停了手。晚上吃饭的时候,赵雨说,刘南,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爸说想让我当兵,当不了兵就打工。我忽然间想起以前好像也有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不想上高中上大学吗?
想有什么用,我成绩这么差,想也是白想。
只要努力有什么是办不成的呢?再说,你这么聪明一定行的。
我聪明?
是啊。
后来我问三铁,我聪明吗?他说,你知道熊是怎么死的吗?我说,笨死的。他说,不对,是被你气死的,因为你比他还笨。我踹了他一脚。
第二天我在桌洞里发现一封信,彩纸的,香香的。最重要的是赵雨的。打开之后我失望至极:
刘南
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给你写封信。相信你也听到了,大家现在都认为我们在谈朋友,我觉得这样不好,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吧,希望你能理解。
赵雨
我把信狠狠地揉了揉扔进了垃圾桶。整整一天我都很少说话。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小磊从窗户递给三铁一张纸条。
干什么?我问。
小磊说戏园子今儿晚放电影,让我去。
我也去。
你不是成佛了吗?
偶尔破破戒有利于修行,再说,成他妈的屁佛。
傍晚,残阳斜照,把人影拉得老长,我们骑着自行车往镇上的戏园子赶去,一路上我们扯着嗓子唱刀郎的《情人》。戏园子60年代以前是唱戏的地方,始建于晚清,文革破四旧的时候被拆了,后来镇政府在原址上建起了电影院。到戏园子的时候还没开场,我们就蹲在门口扎起了金花。周围很快聚起了一帮人,都是从各个中学流窜出来的二混头,扎金花的队伍迅速扩大,导致牌不够用了,我提议换成牌九,这样大家都可以下注,众人纷纷同意。于是我接过牌做起了庄,三铁他们兴冲冲的吃喜面(我们老家称给庄家收钱为吃喜面)。那天我手气极好,接连通杀,杀的众人纷纷叹气连连骂娘。不知谁喊了声开场了,我收拾牌准备去看电影,可是另外几家都不同意,说再来几局。我说,我们是看电影的。他们中站出来一个人,矮小敦实,一脸青春痘,吸了吸鼻子说,半角儿,你赢了钱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三铁把钱交给谭明,喊道,怎么的,想练练。不知是哪方先骂了娘,我把牌往地上一摔,一脚踹在矮个子的肚子上,一时间双方混战起来,混乱中我的脸被打了一拳,顿时火辣辣的疼,我发了疯的往一个人的头上猛捶,那个人发出闷闷的叫声,此时夜色渐浓,吼叫声响彻四周。警察来了!不知谁喊道。我好像没有听见仍然挥拳踹脚,小磊和谭明跑过来把我往自行车拉。很快众人作鸟兽散。若干年之后,那个矮个子的妹妹嫁给了三铁,不过这是后话。
第二天我肿着半边脸进了教室,尽管我尽力克制但还是偷偷撇过眼去看赵雨的反应,赵雨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书,可能是不知道我来了吧我自我安慰道。这时只见王正明一脸窃笑,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瞪了他一眼,他又把笑给憋回去了。
昨天怎么了?三铁问
没怎么,就是心里有点闷。
是不是因为她?三铁往赵雨那指了指。
别跟我提她,我声音提高了八度。众人纷纷回头,又把目光投向赵雨。三铁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天,我又在桌洞里发现了赵雨的信。
刘南
如果对你造成了伤害,我表示抱歉,但是希望你不要这样沉沦下去,好好走自己的路吧。 赵雨
看完信后我微微一笑,把它夹进了我崭新的课本里。上语文课的时候,三铁说,今晚去不去戏园子了,我听说那又放电影了。我说,今晚不行,我得上晚自习,我得好好学习。三铁大笑起来,我又踢了他一脚。
晚自习下课后,我扭扭捏捏的尾随赵雨出了校门。
赵雨,我喊道。
刘南?
到对面去吧。我走在前面开道,赵雨跟在我后面一米左右的距离。清中的对面是清小,清小的门前有两盏路灯,一个不知被哪个玩弹弓的小子给打碎了,从我在这上小学时就一直坏着,无人问津,另一个也是苟延残喘,灯光昏黄。
什么事?赵雨低着头说。
你真觉得我聪明?一努力也能上高中?
对呀,只要你努力肯定能行的。
可是我缺乏动力。
上一中不是动力吗?
还不够,不如,你做我的压寨,啊不是,做我女朋友吧,这样我动力就足了。
这,你,刘南!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
我们还小!现在我们应该好好学习,要不然……
好了我知道了,我成绩差,以后是打工的命,你是高材生,是大学胚子,我配不上你!
你!
我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对不起,你别哭啊!
她不说话,昏黄的灯光把她瘦瘦的身影拉得很细很细。我有点不知所措,连连道歉,我说,是我不好,你打我两下吧,骂我两声吧,踢我一脚吧,你说句话吧,我求你了,只要你不哭,咱一切好商量,我都听你的好吧。
真的?她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晶莹剔透。
真的,我突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那好,你从今天起好好学习,不能和别人打架,不要抽烟打牌,上课认真听讲。
行,行,我领旨,我遵命。
然后她笑了,像一朵开放的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鲜艳。
我那段时间还真是努了力学了把习,赵雨说我有不懂的问题就去问她,所以我每天的问题都不少。三铁说,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还真要成佛啊。我说,我前世乃是佛祖的二弟子名曰金蝉子,由于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盏才被贬下凡间。三铁想了半天说,那你是唐僧呢还是沙和尚呢?我说,靠,我是济公。你还别说,慢慢地我发现,其实数学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定理本身难度不大,很容易理解,重要的是深入体会,这一过程则需要一定量的习题来完成。我进步的很快,赵雨一个劲地夸我聪明。
这个时候,二铁回来了,皮肤黝黑,但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庄里的人都说二铁发财了。三铁告诉我,他二哥二铁打工挣着钱了这次是回来家相亲的,还拿了几万块给他爹让他爹给他盖楼,过年回来就把婚给结了。
我不打算上了,上也白上,我想下学和我二哥一起出门打工,你去不去?
我现在不能去。
也对,你现在进步了,好好上学也不错,将来考一中,考大学,咱几个就数你脑子好使,好好上,让咱们庄也出个大学生!
我嘿嘿一笑,不再言语。一个星期后,三铁和二铁去了常州。我们几个送他到村头,他笑着说等挣到钱,请我们吃饭去戏园子看电影。
天气渐凉,我执意要送赵雨回家,她不肯。我说,我每天这样问你问题很浪费时间,如果我送你回家,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在路上问了,省了很多时间,再说,现在坏人太多,我正好客串一下护花使者。她笑着说,我看除了你别的就没什么坏人了。她家虽然在邻村,但是离学校不远。我一开始要骑自行车载她,她说,路不远,还是走着吧。我就推着自行车走。由于我们总是刻意地走地晚些,所以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路上人已经很少了。一路上我们聊题目,聊杂书,聊趣事。有一次她让我给她讲故事,我就讲起了鬼故事,她吓得钻进我和自行车之间的空隙,当时我们离得很近很近,她头发上的洗发波香味钻进我的鼻孔 ,我刻意地往前靠了靠,她蓦地钻了出去。坏蛋刘南!她嗔道。从此再也不敢让我讲故事了。不过我却越发的大胆起来,时不时地去牵她的手,开始她还反抗,不过渐渐的在我厚脸皮的攻势下,她还是从了。老班当时已有所察觉,不过我成绩突飞猛进,赵雨还是笑傲江湖,他老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母亲很奇怪我的晚归,我告诉她,我是在好好学习。她不信,我拿试卷给她看,她才勉强信服。
就在我这边改革开放突飞猛进的时候,谭明出事了。那天,谭明跑到我们教室门口示意我出去,我看了一眼赵雨,赵雨也转过头来,刹那间我们四目相对,旋即她又转过头去。我又从后门溜出教室。
怎么了,谭明
还是因为她,朱毛宇那小子约我傍晚到村西桥头。
叫小磊他们了吗?
叫了。
好,傍晚,我们一起去。
谭明当时在追他们班的张静宜,朱毛宇高我们一届,也在打那个姑娘的主意,几次争执,这下终于要爆发。
回到教室后,我从桌洞里掏出了我的球鞋和沙纸棍。这时前面的同学塞过来一张纸条:记住你说过的话。我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不是你想地那样,我知道分寸。写完我把它递了出去。
傍晚的村西桥头下,半沟瑟瑟半沟红。双方各站在桥的一头。我和朱毛宇站在桥的正中央。
哥们,这事没必要闹这么大,问问那个女生喜欢谁不就完了嘛,晚风吹得我有点冷。
问了,张静宜说她喜欢的是我,是那个死东西非缠着她。
放你妈的屁!她喜欢的是我!谭明冲过来喊道。
你他妈是找死!朱毛宇掏出根钢管。
我立马抄起沙纸棍。双方人员立刻涌上桥头,一片混战。谩骂吼叫声顿起,我夺过朱毛宇的钢管,将他摁在地上。算了吧!我喊道。算你妈!朱毛宇一边嚷着一边像鱼一样乱扑腾,我用沙纸棍猛敲他的后背。这时不知谁喊道,有刀!有刀!然后又听到一声惨叫。我站起来,猛踹了朱毛宇一脚,妈的,敢玩刀!我拿起钢管,冲了过去,只见一个人手里拿着刀,愣在那,刀上带血。我一脚踹掉了他的刀,用钢管往他身上猛抽,一边抽一边喊道谁让你用刀的。这时,又有人喊道校长来了,我一看只见一群老师骑着自行车往这边赶来。快跑,我喊道。我们都骑上自行车四处逃窜。不知过了多久,谭明喊道,别跑了南哥,追不来了。
刚才那人伤地怎么样了?我问道
管他呢,那个傻帽还玩刀,结果不小心伤到他们自己人,真他妈够可以的。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唉!我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自习,老班破天荒地没有去监督我们早自习,可我却把书翻来又去,看不进去。赵雨正在背英语单词,见到我脸没肿腿没瘸,她也就没在意。可是该来的总会来,早自习下课铃刚一响,老班就来喊我去办公室。我心里紧张起来,可我还是心存着侥幸。出去的时候,赵雨直直地看着我,我不敢看她,低着头,走出门去。刚进办公室,就看到我妈和班主任站在一起。见我进去,我妈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巴掌扇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啪的一声,我的脸火辣辣的疼。之后,我妈又作势欲打,老班赶忙上前拦住,刘家长,别打了,这个学生这样,是我们老师的失责。
老师啊,再给他个机会吧!
这次真不行,那个学生现在还在医院,人家家长要报警,我和校长好说歹说才算把事情压下来,开除他是轻的了。
可是,他还没毕业……
母亲和班主任的对话,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掉了眼泪也没有挽回我被开除的命运。自始至终我都不发一语。从办公室出来后,老班送走了母亲。我呆呆的走进教室,此时教室里已经是议论纷纷,我仍旧低着头进教室,收拾东西,然后,走出教室。当我走出校门的时候,赵雨追了上来,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刘南,你说过要守承诺的!
对不起。我转身走开。
这次动刀事件让校长颇为恼怒,朱毛宇、我、谭明、还有那个拿刀的学生等几个主要人员被开除。小磊不在其中,但是他说我们不去了,上学也没意思,所以也收拾东西下了学。谭明去了谭亮那,小磊去了大磊那,我找到了三铁的地址,联系好,准备出发。那天傍晚,邻居家的小二毛跑过来告诉我有人找。我跑出门,看到桥口站着赵雨。
你怎么来了?
我们走走吧。
于是我们走上了我以前放羊的小道。
你打算怎么办?
去三铁那,打工。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吧。
赵雨挽起了我的手,把头靠在我肩上,熟悉的香味让我有些窒息,我的胸前湿了一片。印象中那个傍晚的风很凉很凉。
母亲给我收拾了一晚的东西,说了无数叮嘱的话,我一一点头。第二天母亲执意把我送上车,临上车又塞给我一把钱,嘱咐我多打电话。我没有回头,上了车。嗡一声汽车发动,两旁的树木往后跑的越来越快,我低着头,泪如雨下。心中反复响着赵雨的话:一离开就想,想的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