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葬
对于村里人的非议,我已经彻底地麻木了。现在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怎样做能够达到我的目的,我就会去怎样做。所以背后的指责和辱骂在我看来只不过像是苍蝇嗡嗡叫似的,我会毫不客气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源头,瞪大眼睛,不作声,攥紧了拳头,虎视眈眈地怒视着。每当此时,便会听到他们嘲讽的悄声碎语:快闪开,“疯瘸狗”要咬人了。
我必须把疯瘸狗三个字用双引号引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对“疯瘸狗”这个词是怎么定义的。瘸倒是显而易见的,至于“疯”,我总有异议。因为我认为我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都是出自真爱,但在他们看来却是难以启齿的。他们只有把嘴角裂开,恶狠狠地冲我喷出几句脏话才可以解气。大部分情况下,我是已经麻木了的,甘愿做了他们的出气筒。然而,我只有在张美芳面前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也只有她才知道我是一个被村里的人们误解了的人!
我要看美美芳去!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去看美芳了。
我在村东头老李大哥那里买了一些水果:8块钱的苹果、12块钱的香蕉、3块钱的橘子。这三样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苹果,自然是有原因的:橘子,酸,我不喜欢酸;香蕉倒是好吃,对北方来说,可算作是物以稀为贵吧,总觉得不划算;至于苹果,我对它是情有独钟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不过,这里面确凿有一部分因素和美芳有关。我低着头,拎着这几兜有些分量的水果,一瘸一拐,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美芳“家”的方向走着。我一时说不出,从小到大,有多少次像今天这样拎着东西向美芳家走了(那时候我的腿还是好的),但是每次和美芳在一起的情景我是都历历在目的,或许通过回忆那些美好的画面,我可以数出到底有多少次,但是为什么要用数字限制了我的美好?
1996年夏天的那个晚上,是我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
那年美芳16岁,我17岁。我在城里上高中,她在家里干农活。那是一个大周末,也就是一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们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就是利用大周末的时间。每次放假几乎都是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冲到宿舍,到我赶着自行车走的时候,这时才碰到舍友回来。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快见到美芳。那时候一个月没有多少零花钱,甚至直接就没有,因为那时候每个月都是月初往学校里存放上几十斤粮食,换来饭票,然后就用饭票打饭、买日常零用品等等。出于对我的疼爱,爸妈总会在给我存上粮食之后,再给我一些零用钱花。其实,他们有所不知,那些钱,我基本上都没有花掉,甚至我还用饭票去和同学换钱,我攒着这些钱,是有“急用”的。那个大周末,我照旧早早地登上车子,使尽浑身力气蹬着车子回家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从城里回家最快的一次。
那时候家里没有空调,甚至电扇,即便是有电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所以人们都不会选择在家里费着电吱吱地转着电扇还受热,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夹上杯水,左手提着马扎,右手摇着蒲扇走出家门,聚成一堆儿,说说笑笑,唠唠家常,只要谁家出点新鲜事儿就会一下子被全村人儿都知道了。那天吃过晚饭,我就溜走了,来到美芳家后院,蹲下,静静地听她家的动静。我蹲了好久都没有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心里乐开了花。于是我就照例学起了猫叫,刚叫了两声,美芳家就传出了另一只猫叫的声音。这是我们的暗号。
接着,我就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那天晚上,天气很热,一进门我就看到美芳披散着长发,正坐在椅子上用梳子梳理呢。她只穿着吊带,露出了白白的背部,肥大的短裤也仅仅是刚盖过大腿肚子。我心里暗喜。
“美芳,你爸妈呢?”我明知故问道,并且把手伸到了自己的裤兜里,去拿那个我早就想送给她的礼物。
“他们出门凉快去了。”她回答着,但是没有看我,依旧在那梳头发。
“什么时候走的?”
“算是刚刚吧,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你……刚洗了澡?”
“嗯。”
“我……也洗过了。”说着,我已经把礼物拿出来了,此时抓在手里,但是手故意背在了身后。
“美芳,猜猜我这次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我故作神秘地摇晃着身子逗她。
“哎呀,猜什么啊,大刚哥,你就别……哎呦……”
“怎么啦?”我看到她在那歪着头,右手抓着梳子,左手扶着头发。
“我一激动把头发梳疼了,断了好多根呢!”
我听了哈哈大笑。
“都怪你,非让我留什么长头发,明天我非要剪掉了去不可!”她说着并抛给我白眼儿。
我心一颤,忙说:“千万别,美芳……长头发才漂亮,你不知道,城里的姑娘都是长头发,对、对、对……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白天也是这样散着,一般不扎起来。”
“哦,你说的是披肩发吧,那个有什么新奇,只是我如果散着头发,下地干活的时候就会碍事了,”她此时已经不梳头发了,她放下梳子接着就把手伸向了我,“不剪也行吧,把礼物给我吧。”
我笑眯眯地说:“那你闭上眼睛。”
她坐直了,闭上了眼睛。
我把礼物直接戴在了她的手腕上,然后向前俯下身子,慢慢地把嘴靠近她的脸蛋儿,亲了一下,她好像没有预料到我会亲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我说:“睁开眼睛吧。”
我看到她的迷人的大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看到手腕上的东西时,突然变得闪闪发光起来,她意外地叫道:“手镯!手镯!手镯!我喜欢……大刚哥,我喜欢手镯……”
我心里暗喜,这就是我的零花钱的“急用”,就那么十几块钱的个小东西,却能惹得美芳开心,我怎么想都是值得的,现在依然是这么认为。那天晚上,注定是令我难忘的一个晚上。
“喜欢吗?喜欢等再过几个月我攒够了钱,给你再买一个,把另一只手腕也带上,城里姑娘才戴一个,我给你两个都戴上,好吗?”
“好啊!好啊!”美芳兴奋的不行了,她激动地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抱着我的同时,她还在举着右手腕跳啊跳的。
我闻到她的身体上香香的,还是我上次给她在城里买的那块香皂的味道。我把鼻子插到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吸一口气,沁人心脾。她一下子挣脱开了我,几步跑到了门外,又接着跑了回来,“大刚哥,我们快点!”说完她把屋里的灯拉死了,拽着我就往她的房间里走。那天晚上是我和美芳第一次在床上做那事儿。之后,美芳还几次抱怨我的液体把她的床单弄脏了,害的她洗了又洗。
做那事儿在我和美芳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密,一个存在已久的再正常不过的小秘密。至少那天晚上之前我们是那么认为的。至于这个小秘密,还是我们由公开而变得不公开了的。
那年好像是1993年,我14岁,美芳13岁。我在城里上初一,她在村里上六年级,那是我们从小到大第一次分离。我和美芳几乎是一起滚着泥巴长大的。听我妈妈和他妈妈都说过,我们两个5、6岁的时候就是一对儿“泥猴”.那时候,天热起来,只要我家的那口小水缸里打满了水,转眼的功夫,我和美芳就双双光着屁股爬进去了,在里面扑腾扑腾地跳、叫、并向缸外撩水,在里面呆够了就爬出来,再在太阳底下的泥巴水里打滚儿,最后就都成了小泥人。我分明记得自己曾经为这事儿挨揍过,并且每次都是揍我。妈妈说了,一来我是男孩儿搁揍,二来我比美芳大,总是不带着她好好玩。有了挨揍的教训,我就记住了,不敢再带着美芳往缸里爬了,于是我们就会联合其他伙伴儿一块儿玩儿:跳房子、捉迷藏、点穴、跳绳、扔石子、瞎子摸人……
直到到了1993年,我去了城里上学,开始和美芳分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是想和她在一起玩,看到她就高兴。我记得去城里上学的头一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当时也有几个同学一块儿哭,他们哭着想家,我也说想家,不过我知道自己更想的是美芳,好像美芳就是我心里的家。我们几个“哭家”商量好一起去找老师请假回家,但是老师最终没有答应,最后我们的泪水哭干了,也就不哭了。终于熬到放假了,我们几个“哭家”书都顾不上拿,下了课就直接登上自行车往家蹿了。我记得路上还偷偷摘了一个不知谁村儿的大苹果呢,我只知道自己村里没有这种苹果,而美芳最喜欢吃苹果了。
我记得那天离村口的桥很远的时候我就看到美芳了,她一直冲着我的方向眺望,直到离得近了,确定是我了,她才蹦蹦跳跳地朝着我的方向跑来。我看到美芳冲我跑过来了,我也就推着车子跑起来,离近了我干脆把自行车撒手了,任它自己往前继续跑,我和美芳就兴奋地抱在了一起,跳啊跳。我清楚地记得那感觉就像是好几年没有见面似的。我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去抱美芳,她的脖子在我的肩膀上都硌疼了,她咳嗽了几声我才缓了缓劲,然后又慌张地去按摩美芳的脖子。这时,我的那辆倒霉的自行车咣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我们两个一惊,却都满不在乎,又抱在了一起。我突然想起了车篮子里的那个大苹果,于是挣脱开美芳,跑过去,扶起车子,拾起了那个苹果。我递给了美芳,并说我在路上专门为她偷偷摘的别的村儿里的,她接过了苹果放到鼻子上嗅了嗅,咯咯地笑了。我也傻傻地笑了。这时,她突然踮起了脚尖和我嘴对嘴亲了一口。我措手不及,以前都是我主动亲她的。不过,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自从有一次我亲美芳的脸蛋儿被妈妈说了一顿,就再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亲美芳,从那起这就成了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看着美芳,感觉变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就想紧紧地抱美芳、深深地亲美芳,于是,我骑着自行车驮着美芳到了一个小树林儿里,我和她好好地亲了一番。从那天起,我注意到了美芳的变化,她的声音比以前细了,说话比以前温柔了,而且她的胸脯也鼓起来了。
美芳上完小学就不念书了,我原本以为可以一起上中学的。我很失望,所以我很珍惜每一个周末、大周末,至于寒暑假,我们自然是经常找在一起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抚摸美芳的身体,而且这像是妈妈的炖菜,越来越熟;而且我也会得到美芳的夸奖,她说我越来越会摸了,因为她感觉越来越舒服了。也由此我慢慢地喜欢了过暑假,因为那时候我们穿的衣服都很少,而且不会像冬天那么冷。渐渐地,美芳也学会了抚摸我,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美芳是不是也是那种感觉,总之是很神奇的。
可是,就是在1996年的那个晚上,我和美芳第一次在床上做那事儿之后,听美芳说他妈妈开始怀疑我们了,说是不让她和我来往了。
我现在想明白是为什么了,是因为我弄脏她的床单的缘故吧!
……
我的左右手互相换了好几次了,这些水果着实有些沉重。幸好也到了美芳“家”了。我把苹果摊在美芳的面前,摆成了个“爱”字;我把香蕉放在地上,皮已经扒了;我用细绳儿把橘子穿成了个“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样看上去漂亮极了。
每次来我都会跟她聊很长时间,虽然她不说话,但是我知道她是很乐意听我说的。
“美芳,你说,你干嘛答应要嫁给那个刘大傻子!我知道你父母强迫你,但是你怎么就不执拗地反抗到底呢?”
“你知道吗?刘大傻子出事儿的那天,我心里本来就很乱。听到他出事儿了,我几乎要发狂了。因为那时候我正处在考研究生的关键时候。刘大傻子怎么就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呢?我相信你不会亲口跟他说的,难道是他跟踪了你,偷偷看到了我们的结合?这个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下定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地喝农药自杀了呢?果真是个大傻子!现在村里的人们一致认定是我把你们逼死的,现在人们的苗头像是把我也给逼死啊!你的大爷和大娘走得早,你竟也想不开走了,我现在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了!我现在只有装疯卖傻才能正常地过日子。美芳,我快受不了了,我快坚持不住了,我该怎么跟他们说?我们才是真正相爱的!我现在很后悔那时候没有马上果断下去,我那时说的”不好“不是我不要你了,而是我不想那么快就让你再和我结合,我怕村里的人败坏你!你是真的误会了!”
“我是不会背叛你的,因为你是了解我的……”
“你出殡那天,我也算是参加了。我就是那天‘疯’的。你的灵柩是由咱村儿的建国、五龙、西葫芦、花椒面儿、二狗蛋儿、黑牛儿、光腚猴儿和华丽豹抬着的,老少爷们儿都上了。我看着很是高兴,美芳你看这么多人都很关心你。那天我早早地就跑到了你的坟坑前等着你了。其实先前我也去过你的家里,只不过被你的亲戚们一顿乱打,我是在受不了了,就爬起来跑了。美芳,他们都以为是我逼死了你和刘大傻子,我确定,要不然总不能那个打法啊!我趴在了你坟坑一旁的土丘后边,看着他们抬着你的灵柩有节奏地向我走来,我知道你就在里面躺着呢!美芳,就在那时候,我们从小到大的那些美好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突然想看你最后一面,我忍不住了,我就大叫着直奔着你的灵柩过去了。没想到他们看到我就喊:‘他疯了,快,先放下棺材……打他!’我自然是没有能够看到你了,他们几个人举着脚就踹过来了,一会儿功夫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关于你的下葬的过程,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只知道我的腿坏了,疼!”
“美芳,有时候我总忍不住窃笑。我笑他们都以为我真的疯了,这说明我装的还是很逼真的。一开始的时候,关于我的‘疯',他们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我变’疯‘是由于没有考上研究生;另一种是说由于挨揍吓的。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想象力是够丰富的。”
“可是,后来他们的说法就统一了。这还得归因于我的一次失误。美芳,自从你去世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的心里很是痛苦,备受煎熬啊!有一天晚上,我尤其想你,睡不着觉,我干脆又起来了。我走在我们小时候常走的路上,抬着头望着天上的大圆月亮,脑袋里有无数个你。我想起了我抚摸你的身体的时候你的嗯嗯哦哦的舒服的呻吟,但我已经忘了你抚摸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然而,就在我自己边抚摸边回想那种感觉的时候,你忽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了,我赶紧跑着上前去拥抱你,可是,你不但没有抱我,而且还大声地喊’来人啊‘、’救命啊‘之类的话,但我一时没控制住,还是强行的和你做了那事儿……第二天,我才知道是头一天晚上看花了眼,原来那不是你,却是二狗蛋儿的媳妇儿。我心想坏了,这下我要犯罪了,可令我惊喜的是,他们并没有抓我坐牢,因为一个精神病专家说我有间歇性精神障碍,说白了就是说我’疯‘了。美芳,你说我疯不疯自己不知道吗?这简直是笑话,专家也就如此而已吧!不过,我就被无罪释放了。二狗蛋儿这家伙也忒不仗义了,几天过后,我提着水果专程去给他赔不是,他小子竟把我的东西给摔了,还拿起铁锹差点没打我!现在村里的人就都成专家了,他们都统一认定我有什么间歇性精神障碍,我一个大学生都不会说这样的词儿,他们说我疯可算是有了专家的话做靠山了。美芳,我想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就只剩下你知道我是装疯了。”
我说的口干舌燥,本来这些事情我是不打算跟美芳说的。但是我悄悄地在心里做了个决定:我要离开这个人人都说我“疯”的地方!这一离去,除了我对美芳的爱,其他的什么都不好说了,或者我几年之后就回来,或者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必须把肚子里的话都给美芳说了。说到痛处,我会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就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似的。
……
“美芳,我的话语吐净了,我的泪水也流干了!我永远坚信只有你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我人。”
我抬头望着天上的一朵云彩,它就像是我亲爱的美芳的正在冲着我笑的脸。我给了她一个飞吻,冲着她做了个拥抱的姿势,我又欣慰了,因为无论在哪里,我都可以看到美芳变成的这朵美丽的云彩!
2013年,我已经33周岁了。我的心已经给不了任何另外一个女人,我的心早就同美芳一起埋葬在那个黑色的大匣子里了。
再见了,美芳!
我们又何曾分离过?
写于2013年8月25日深夜
修改于2013年8月28日上午
定稿于2013年8月29日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