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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水龙局子的人

作者: 佳凡2013/06/29短篇小说

小说:看守水龙局子的人

佳凡

水龙局子是三间大瓦房,在村子的东北角,它的旁边是土地庙。大瓦房可能有好几十年或者百年的历史了。因为面积很大,村里人习惯叫它大瓦房。大瓦房里摆放着很原始的但很实用的消防设备。这些设备使村里人引以为豪。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它为村里包括周围的村子扑灭了无数次大火。看守大瓦房的人换了好多茬,一般都是村子里德高望重,令人尊敬的长者。

大瓦房的门前搭起一座很大的敞篷,遮风挡雨。蓬子里放着木头桌子和凳子。过路的、下地的、村里的老人喜欢在这里歇脚聊天。

现在看守水龙局子的人是罗侉子。大家背后叫他侉子,是因为他说的不是我们家乡话。他十几岁从村里走出,在北方当兵时间长,家乡的话说不来了。不过,村里人当面都叫他罗叔叔、老罗、罗兄弟等。敞篷里经常聚很多人,谈天说地,而罗侉子总是把一张毛竹的躺椅放在篷子的角落里,不言不语,闭目养神,偶尔发出一两声鼾声。人们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脸被火烧得变形了。听说是在北方当消防兵时,在救一场大火时负伤的,还断了左膀子,左腿也有一点瘸。那时候他二十多岁。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一直没有娶老婆。部队给他看了很多年的病,现在拿着一千多的工资。岁数大了,他就想家了,就回到了村子里看守大瓦房。

每年夏天,他就把消防水龙请人抬出来,放在火爆爆的太阳底下。在水龙下面细心地垫上木头,把水龙仔仔细细清洗干净,小心地涂上正宗的桐油,一层一层,晶光锃亮,油香四溢。

水龙有五架,四架大的,一架小的。小的只有大的三分之二或者一半大。可是,你不能小看了这小的,它却是这五架水龙中的主,威力无比。一般的火灾或者起火的地方不重要,是不请它出去救火的。听说,即使请它,也请不动的。如果强行,不管你多少人都抬不动它:四个人、六个人、八个人……随便多少人,就是抬不动它。话说回来,假如是要害的地方起火,如:供销社、仓库、学校等,主龙就通了人性,会发出刺刺的声音,像有水从铜管里激烈地射出来一样,这时候,有两个人就可以抬起,还可以飞跑,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不过,这主龙龙头出水的力量很大,可以轻易地把几十米甚至百米外的青灰勾缝的十寸砖墙立即冲倒,这是我亲眼见过的。于是便有很多传闻,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候有人问罗侉子:大叔呀,听说失火以前,主龙在夜里都要叫的,是不是啊?

罗侉子一边抹着桐油,一边不满地说:“不要瞎打听,你们要知道主龙是神龙,瞎打听是对神龙不尊。”

“神龙怎么个叫法啊?”问者忍不住。

“嗤嗤嗤,像出水的声音啊。”

“哎呦,吓死人嘞。”大家朝大瓦房里看看,里面幽幽的,暗暗的,好像一阵凉风马上就会吹过来,都吓伸舌头。

“记住,以后万一什么地方起火,你们年轻人一定不能扶龙杠,会受内伤的。”罗侉子说

“真的呀?”虽然是夏天,听者觉得寒飕飕的。

自从罗侉子看守大瓦房,村子的夜里就能听到有节奏的打更声和他沙哑的淡定的吆喝声。他把一节碗口粗的毛竹用白布绳子两头系好,挂在脖子上,油滑滑的木棒敲在上面,就发出结实的响声:叮叮笃,笃笃叮,叮笃叮笃,笃笃叮,中间叫一声:火烛小心啰!声音使乡村的夜宁静、空旷,接着又是:叮叮笃……

寒夜里的人们仿佛看见罗侉子穿一件黄色的军用棉大衣,腰间扎一根皮带,头上戴着四片瓦的帽子,嘴里呼出一阵阵热气,空了的左袖管用布条扎着,随着瘸腿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这时,喝酒的人就会说:“哎,不喝了,外面十二点了。”

这时,恩爱的小夫妻就会说:“好了,明天下地要精神呢,睡吧。”

有时,打牌的人就会说:“罗叔已经敲五更了,我们收吧。”

日子一天天过,罗侉子总是坐在角落的毛竹躺椅里,很是孤独。于是,就有人给他说媒,女的是土地庙后面的乔寡妇,四十多岁,种几亩水田,苦苦地供一个儿子读大学,罗侉子不同意。有人就在背后讥笑说:缺胳膊短腿,一脸疤疤焗焗的,他还来劲了,乔寡妇哪里配不上他?经不住人们多次劝说,罗侉子终于恨恨地指着自己的裤裆说:“瞎起哄什么呀,你们以为我不想啊?这,这个害人精没用了!”人们才明白过来,他可能在做消防员救火受伤的时候已经失去男人的功能了,大家愈发对他尊重了。

罗侉子拿着一千多块的工资,在这穷乡僻壤也算上富人了,可是大家看见罗侉子的伙食却不怎么样,经常吃的就是青菜萝卜,青菜也不切,不加油,开水烫一下,拌一点盐就吃了,嘴里塞的满满的,津津有味。有人说,真是侉子哦,瞎吃。又有人瞎琢磨:他的工资肯定给乔寡妇的儿子读书了。不过乔寡妇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每次假期回家,总是大包小包往他这里跑,两个亲得跟父子一样,村里人是看见的。

罗侉子坐在敞篷的角落,只听人家说话,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他会经常到村里去,找村干部的麻烦,提一些要求,村干部们知道他有点来头,对他总是很客气,总是委婉地和他说话:老罗啊,你很辛苦,你把大瓦房看好,把设备维护好就行啦,村里的事要就不用你劳神了。而罗侉子很执着,村里修路的时候他就说:我也要参加你们施工领导小组。

“你参加干什么?”干部好笑。

“我,我可以给你们把把质量关啊,查查账目呀……”

“老罗,你说的什么呀,”干部们表面和气,心里生气了:“你呀,开什么玩笑,查谁的账啊?你呀……”干部们的话很伤他自尊,但他还是自作主张,经常到工地上指手画脚,挑鼻子挑眼睛的。只是干部们来了,他就装着没有事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躲开。

村里盖新学校的时候,他又找到干部:“我要参加你们。”

干部们又拒绝了他。

“我不要工资,”他说:“盖新学校,安全要注意吧?要 防火防盗吧?这个我是内行,可以胜任,我是内行。”

“算了吧,老罗,这些事情上面都有安排,有专业的安全员的,你就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这样好几次,罗侉子都被顶了回来。他生气,但人们看不到他脸上生气的表情。

操场上堆满了建材,在旧草房上课的学生们下课没有活动的场所,上厕所要小心走路,不留意就会摔倒。于是,罗侉子就整天泡在学校的工地,清理清理道路,查看查看质量,还经常对施工的说:百年大计呀,不能马虎哦。有一次还差一点和电焊工干起架来:“你以为我不懂啊?我当消防兵的时候,什么没有见过?一定要有防护网的,几百个学生在隔壁上课,茅草屋子碰火就着,你们这样蛮干,是在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学生的命啊?赶快停下来,把安全措施先整明白了再施工!”工地负责人不以为然地说:罗叔啊,你什么都插手呢,我们有专门的安全员,你还是回去歇歇吧。要不,晚上哪里有精神打更呀?

罗侉子就来劲了,捡起砖头就要砸他们:“你们以为墙上贴几张纸做做样子就安全了?你们听着,统统停下来,先把安全问题落实了,把工地收拾的清清爽爽的,要不你们就干不成!谁施工我砸死谁!”直到乡里的干部来了,他才怏怏地一瘸一拐离开,嘴里嘟嘟哝哝:“哼,速度,速度,你们不惹出大祸来不知道疼。”

罗侉子仍然坐在大瓦房的敞篷里,躺在角落的毛竹椅子上,不时打一两声呼噜,吃着青菜萝卜,晚上按时敲他的毛竹打更。村里都知道,罗侉子还有他其他的过人之处,几年前有人问他:老罗啊,每天吃素菜,肚里不痨的慌啊?他说:谁不想吃肉喝酒呀?吃得起吗?有人就尖刻了:哎呦,还哭穷呢,每个月一千多块工资,天天吃大鱼大肉也行啊,按你的这样我们种地的还不过日子了?罗侉子从呼噜里醒来,也不争辩:你们知道吗,不是跟你们吹,一斤两斤肉我也不想吃,不过瘾,一顿没有三四斤,还不如不吃。

大家就起哄:吹吧,太能吹了,难不成你一顿真的要吃三斤四斤肉?罗侉子说:还要加两斤白酒!听的人都笑昏了。他说:不信?不信算了。大家就商量着凑点钱,破他的牛皮。他说:精肉贵,你们买便宜一点,猪头肉也行,我输了请你们吃两顿。

大家把肉真的做好了,饶有兴趣地看罗侉子吃,等他出丑。罗侉子一口酒,一块肉,不紧不慢,有滋有味。看的人目瞪口呆。他边吃边说:“嗯,味道还行,葱、姜、蒜作料齐全,不过再加点花椒、大料、八角就更好吃了。”说的人们直流口水。三四斤猪肉,两斤白酒,罗侉子吃完了,好像还意犹未尽。人们信了,认识了他的与众不同,虽然花了钱,大家也心服口服。罗侉子说:“算了吧,白吃你们的伤德喽,去吧,到我床边的席子底下拿一百块钱,你们自己烧饭吃吧。”

就有两个小伙子去拿钱,床底下他们发现了一个账本,上面记录着他的开支:某月某日,给二虫的儿子买本子两块三角六分;某月某日,给吴大林女儿买鞋子六十八块;某月某日,李户明买化肥借二百四十块……添照明火球五只,八百块;添火钩子六杆,六百块;桐油四百块,桐油再加二百块;……账目记了实实在在的大半本,两个小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了:罗叔叔的钱都用在乡亲们的身上了,他哪里有钱吃肉喝酒呀?后来大家都知道罗侉子为什么每天青菜萝卜了。村子很大,红白喜事不断,于是,都会请他去坐席。

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三,罗侉子知道盖学校的承包商请上面的人吃饭,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一瘸一跛地到了村会计家里。大家就虚情假意地让他坐下来喝酒。他说:扫各位领导的兴,我真的不是来混吃的。就有人说:说哪里话呀,老罗不是这样的人,就坐下来一起吃吧。他说:真的不吃,我有一个问题反映一下,这几天夜里,主龙不停地叫,可能村里要有大火灾呀!还没有把话说完,就有人不耐烦了:说什么呢,老罗,你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相信这一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唉,你呀,来,吃饭就坐下来,不吃饭我们在陪领导呢。领导特地下来,指导我们学校的工程建设,抓质量,抓进度,确保入冬的时候使学生住进新教室,这个你老罗也高兴吧?这时罗侉子来劲了:我当然高兴,你们提到学校,我要说几句……没等他说完,几个人就把他拉进了厨房:老罗啊,有力气就跟他们喝几杯酒,学校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罗侉子很生气,也没有办法:他们以为我是来混饭吃的,真的不是,再说我这个样子跟他们坐一起,他们也吃不下。这几天我这心里惶惶的,夜里主龙真叫呢!还跟过去叫的不一样,好几天了。有人就跑到堂屋里重复罗侉子的话,喝酒的人都不屑:什么年代了,疑神疑鬼的。

罗侉子瘫坐在厨房的稻草上,吃饭吃肉,汗从他难看的脸颊上流下来,说:他们不信,现在的年轻人当家,听不进别人的话,吃了苦头就知道我的话值钱了,这几天有大火啊!

会计老婆把大碗的肉、饭端给罗侉子吃。

罗侉子依然白天到学校工地清理建材,晚上打更,敲着他的竹筒。除了平时喊的:火烛小心啊!还加了一句:这几天大家醒睡一点啦,可能有大火哦!搞得人心惶惶的。

有村干部找到罗侉子,边笑边说:“老罗啊,现在正是农忙,大家的觉不够睡,你夜里鬼哭狼嚎的叫,次数比过去多了,声音比过去响了。你累不累呀?”

老罗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小狗日的,就是不知道火灾的厉害,你以为我白天黑夜这样累高兴啊?好玩啊?我在为你们卖命呢!”

村干部说:“老罗,你就别叫了,让大家把秋收秋种忙好了,随便你怎么叫都行。你说,都鬼哭狼嚎几天了,火灾在哪里?哪里有火啊?搞得人不得安生。”罗侉子就拿手里的棒子要敲他的头。

农历八月十九中午,罗侉子和材料商打了一架。这一天学校工地进的材料很多:木头、三角板、门窗等等、等等,还有建筑垃圾,把工地上堆放的到处都是。罗侉子要他们放整齐,说:一是节省空间,二是利于安全。

材料商急了:“罗侉子啊,我是外地人,你管不了。这大热天的你不回去凉快,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我听说你厉害,可是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罗侉子拿起一根木头就打材料商:“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我这是为你好,你反而不领情,学生走路的道都没有,摔个三长两短的你陪得起吗?假如失火往哪里逃生?啊?打你个不长眼的东西!”

有好几个人才把他们拉开,材料商偷偷地说:“想不到这侉子还真野!”无奈之下,只好把材料整整齐齐堆好,把草房教室的每一条路清理畅通。

一切停当,罗侉子才气呼呼地回他的大瓦房,坐在敞篷角落的竹椅子上。在这里乘凉谈天的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劝他:罗叔、罗哥,随他们去,你就睡觉养精神吧,做好事招人嫌!

罗侉子停下呼噜:“跟我犟?哼,他们还有几斤肉没吃呢!犟!”

正是这天中午,学校的老草房起火了,学生们和施工的人正在午休,是村里人看见学校方向冒出了滚滚浓烟。罗侉子触电般跳起来:“快,请主龙,请主龙!救火!”

好在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过中秋节,学生都没有危险,只有罗侉子和一个小青年在救人的时候烧伤了。罗侉子伤势很重,他自恃经验足,一次次冲进火场,一根烧断的木头又砸断了他的右腿,头发烧的一根不剩。

在医院很长时间,才保住一条性命。根据他的情况,县里准备把他安排在县老干部局的养老院里。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就一起找村干部,坚决要求把罗侉子接到村里,轮流赡养。村干部们被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后悔得哭天抹地。要不是罗侉子把学校的道路清理干净,后果不敢设想。干部们知道理亏,都做了夹尾巴的狗,牙都不敢龇一下。

“老罗早就给你们警醒了,你们大鱼大肉,胡吃海喝,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为了我们的孩子,罗叔在工地上吃了多少苦?烦了多少心?现在把他推到养老院去?谁照顾他?他能吃得好吗?谁给他端屎端尿?”

“全村家家有义务,轮流供饭,好吃好喝的,按时按点送到大瓦房,一年四季,直到罗叔叔百年!”

“谁有一点不敬,猪狗不如!”

乔寡妇哭得泪人似的,她主动要求承担罗侉子的日常起居。

村里人用罗侉子的竹椅子改成了轿子,全村人轰轰烈烈把他从县城抬回来,一路上还放了很多鞭炮。引得沿路村庄的人们啧啧称赞。

这一年春节,在外面打工的、做老板的、当官的都回来了,都到大瓦房来看罗侉子,嘘寒问暖的,问他有什么心愿,好几次他欲言又止。

乔寡妇理解他,说:“他不想麻烦大家,所以不好意思说,他就想让大家在除夕夜里抬着他在村里转一圈,喊几声火烛小心!”大家听了,心里酸酸的,一个个自告奋勇:“好,好!”

除夕到了,干部们、老板们……轮流抬着轿子,上面躺着罗侉子。乔寡妇儿子的脖子上挂着竹筒,叮叮笃、笃笃叮地敲着,走在前面,全村的人都出来了,排着长长的队伍,……

“火烛小心啰!”罗侉子的喊声一遍又一遍,后来跟着的人也附和起来,感天动地。

以后,每年的除夕,打更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抬轿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村里的传统没有变。

前年春节,罗侉子当年服役的部队派人来慰问,在除夕之夜看到全村人抬着他们曾经的兵打更的壮观场面,感动得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