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大柳树
角落里那棵大柳树
作者 地瓜蛋
这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四周用鉄篱笆围着,南面是正门,因为在集团公司内,并不高大。背面是一个角门,方便人们出入。正中是个篮球场,是塑胶铺的,当年建成的时候轰动一时,因为那时塑胶篮球场在这一带还是新词,人们都以自己在这个场地打过球而自豪。可想而知,多少人等着上场一展身手,多红火呀……西南角修建了一个角亭,廊牙檐角,色彩斑斓,角亭的后面挪栽了一棵柳树,不大。人们打球累了,或者等着上场,或者欣赏这画面的,都爱在这里坐一会,亭子不大,常常站着的比坐着的多多了。夏天柳树在晨风中伸着纤臂,冬天柳树甩着长发,看着,笑着……
年轻的小高在局大院住,一米八零的个子,算得上英俊。三十一岁,下班后最爱带着六岁的儿子,儿子抱着篮球在这里打球,他俩夏天晚上要在七点以后才能轮上,当然只是带儿子溜溜腿罢了,人们都很佩服小高,一个“篮球迷”在儿子的面前能控制住自己的腿还算了不起,等待的时候儿子最爱摸柳枝,趁人不注意小高会折几根柳条,编成帽子,儿子带上扮成解放军,神气得很,等他们上场时,围观的人已散去,但爷俩玩得尽兴,哈哈,嘻嘻……欢乐声,在这片场地上回荡。柳树静静得看着他们,数着他们的快乐。
三十年过去了……集团公司已在外省收购了好几个大型厂,篮球场依然存在,只是几经整修的塑胶场地已是斑驳陆离,有的地方露出了水泥地面,有的地方塑胶已翘起,篮球杆早已搬走,亭子也已是褪尽重彩,步入更年期。那棵柳树已是枝繁叶茂,硕大的树冠垂下的柳枝洋洋洒洒,展示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力,顽强的生命力,柳絮飞的时候,它会尽情放出自己的信使,飘飘扬扬,诉说着自己的见闻,感慨着时间的匆匆……自然年轻人不愿再到这里,却成了中老年人喜欢的晨练场所,有围着场地四肢着地爬行的,打羽毛球,嗒嗒球的,有跳交谊舞,广场舞的……我已内退,也加入了跳交谊舞的队伍,这群人绝大多数是退休工人,已远离了职场上的是是非非,见到有点官职的不理不睬,见到一个平民百姓恰恰很热情,主动打招呼,主动传授些跳舞的经验。问他们为什么见到领导这个态度呢?普遍回答:不为老百姓办点实事,架子不小,退休了看到老百姓了,老百姓就不理这茬了。
早上六点就会响起高亢的音乐。场地上人们“翩翩起舞”,中老年人跳舞,体态已不再轻盈,但很投入,充满活力,已是早上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当年的小高从副局长位置上退了下来,也来到这里学习跳交谊舞,但奇怪的是,他第一天来,所有的男士(老头)每个人都去给他握握手,所有的女士(可不敢说老太太)每个人都带他跳了一曲。最后老高气喘吁吁,直呼老了,不中用了。我就纳闷了,前几天一个退休的干部来,站了一早上也没人理,他想和人打招呼人家就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我都替他尴尬。最后他到柳树下的亭子里坐着去了,什么时候走的,也没看见。我问他们今天怎么表现异常啊?普遍回答,人家老高在位时为百姓做了多少实事,哪个老百姓找到他办事,只要合乎规则的,人家准给办,一点礼不收,违犯规则不能办的,人家会让秘书给你解释清楚,老百姓该是不通情理的人么?这样的好官什么时候老百姓都记在心里。
此后,老高和上班一样认真,每天第一个到, 帮忙放放音乐,他的固定舞伴是他的老伴,他俩都从头学,笨拙的动作,不和谐的节拍,他们自己还老互相埋怨,常常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当然,总会有热心人士为他俩解围,熟练的女步带老高,熟练的男步带高夫人。他俩的舞技进步很快,不久三步,四步就驾驭得很好了,每天跳舞结束后,一些人还愿意到柳树下的亭子里休息一会,啦啦家常,老高经常摸着柳树感慨时间匆匆,总说要好好锻炼身体,享受晚年生活,他经常说在位时为心无愧,退休了心里安宁……人们总是点头认可。
半年过去了,老干部普查体,老高查出了胃癌,早期,人们叹息不已,好人咋不得到上天眷顾那?此后,晨练的队伍里没了老高和夫人的身影,人们说老高去省城做手术了。住在儿子家里。他的儿子在省城一个工厂是一把手,有本事,老高的病一定没问题。人们商量着等他回来一起去看他。
二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已凉意很浓。柳树的叶子已开始飘落。出人意料的是老高夫妻俩出现在舞场上,老高穿着喜欢的夹克,休闲牛仔裤,夫人穿着爱穿的红色大款毛衣,半高跟的靴子,两人都有些清瘦,但精神很好,见到大家依然那么热情,这次老高夫妻主动给在场的每个人握握手,传达了思念大家的信息。音乐响起来了。老两口停跳多日,加上老高术后不久,他们只跳了两首曲子(确切得说是慢走),便到亭子下休息去了。晨练结束后人们围着他们,问寒问暖。老高夫人告诉大家,这次亏了儿子,找了省城最好的大夫,加上发现得早,手术效果很好。老高感叹道,儿子事业有成,媳妇孝顺,跑前跑后,孙女懂事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大家这么关心我,我没有理由不恢复健康。人们很认可这番话,都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孩子令老人省心,是最大的福气。有位年龄和老高相仿的老同志感慨道:想不到啊,当年抱着篮球乱跑的小家伙这么有出息啊,老高,有福啊!老高夫妻俩洋溢着春柳般的笑容,知足,满足……望着他俩,我觉得一切那么和谐,天﹑地,树﹑人,内心﹑笑容,太和谐了,晚年如此,夫复何求?
柳叶黄了又绿了,绿了又黄了,球场上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周边开发了很多居民楼,附近厂矿退了休的同志很多在此买了房子,安顿下来,年龄大的首选跳舞这种锻练方式。会的,不会的,跳得好看的,跳得不好看的,尽情地施展,这里的“风景”已是远近闻名。老高恢复得很好,不知道内情的根本想不到他是一位癌病患者。他俨然已是一位舞场高手,每天带着舞伴即老伴翩翩起舞,优雅淡定,时不时的还常来个造型,引得新来的老同志驻足观看,羡慕不已,自然,老高也成了他们的指导老师,不厌其烦的教他们,带他们,我还经常发现他带男士跳(这是不容易的,佩服啊)他们更喜欢喊他高老师。隔一段时间老高夫妻俩会缺席一周,定期去省城查体,去儿子家小住,带着知足,带着健康,更带着快乐再出现在球场上……
老高夫妇一星期没来晨练了,一定又去儿子家了,我们一点不奇怪,反而很羡慕他有这么出色的孩子。又一周过去了,老高夫妇还没出现,咦,反常啊……又一周……老高住院了,传出来确切的消息,老高的儿子违反了党纪国法,做了不该做的事,拿了不该拿的钱,老高亲自送儿子去自首,当天,老高住进了医院,低烧不退,癌细胞扩散,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人们商量去医院探望他,听说,老高不让熟人探望,清醒的时候,会反复的说﹕惭愧啊,惭愧啊,为什么,为什么呢?!!!……
三个月后,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老高在妻子的搀扶下,来到了球场,晨练时间已过,只有三个人见到他们,听说老高已很虚弱,走几步就要坐在马扎上歇会儿。他围着那棵柳树转了两圈,扶着柳树站了足有五分钟,没人看到他的眼泪,只看到他有些颤抖的双肩……没人去安慰他,又有什么语言能安慰他呢?
老高走了……
一切依旧,晨练依旧,球场上依然活跃着一群人。“我运动,我健康,我快乐”,他们跳得一点也不专业,学点专业的基本功也走了样。可他们投入地跳,只要不是雨雪天就不停。没人再提老高,提起他,只有心疼……那棵大柳树默默地发芽,开花,摆枝,落叶,默默地看着这人间百态……